林黛玉

    在刘心武的探佚成果中，大观园中众人命运与高鹗所续大相径庭，彻底颠覆了大众以往的阅读经验。在第三部中，刘心武的揭秘向更深的层次发展，林黛玉身上的重重谜团被一一揭开———如在贾府中有多少林黛玉的敌人？除了王夫人和薛姨妈之外，还有什么更为危险的邪恶力量？……

    黛、钗都逃脱不了悲剧命运

    在这之后，曹雪芹就公然写到了黛、钗二人的和解，这时，脂砚斋就在批语里面清楚地告诉我们：黛、钗合一。我觉得曹雪芹就是要写黛、钗两个人最后和好，为什么？因为他写出了薛宝钗人品当中非常美好的一面。

    刘姥姥第二次到了荣国府，走之前和大家一起斗牙牌。林黛玉把《西厢记》里面的词拿出来说了。别人听了可能无所谓，但是薛宝钗读过那些东西，于是事后就约林黛玉到她那儿去。

    我们发现，薛宝钗审问黛玉并不是挤兑黛玉，而是为了保护她。薛宝钗非常坦诚——她说，她小时候也读过这些书，而且读的比她还多、还早。那么，她解决得了林黛玉的价值取向问题吗？她没有解决，也解决不了，但是林黛玉对她保护自己这一点非常明白，非常感激。于是她们和好了。

    黛、钗的和好，我后来细读时，心想曹雪芹怎么这么写啊，但是我读到四十九回的时候，就发现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表示惊讶。大观园里面又增加了很多新人，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也到了荣国府，还有李纨的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和李绮，还有邢夫人的一个侄女儿邢岫烟，大观园里一时非常地热闹。结果出现了一个令读者吃惊的局面，就是最受贾母宠的是薛宝琴。

    薛宝钗当时就说了很不满意的话：“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可是书里却没有写林黛玉对此有吃醋的反应。宝玉看见她们三个人好作一团，就开始闷闷不乐，这是写出深邃人性的极高明的一笔———宝玉因想：“她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似十倍”……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后来就逮了一个机会去问黛玉，用了一句《西厢记》的词儿：“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梁鸿、孟光是汉朝的两个人，孟光嫁给梁鸿以后，每次把饭送到丈夫面前时都不敢平视丈夫，而是把饭高高地举起，与眉毛齐平，叫举案齐眉。但是《西厢记》里面这句话偏要反过来说，贾宝玉引用这一句，就是因为情况很反常：你原来那么猜忌她，我怎么解释都不行，现在你倒跟她和好了。黛玉很认真地回答道：“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她藏奸。”

    曹雪芹之所以这样来写黛、钗和好，就是因为曹雪芹在第五回就告诉我们，所有这些女子都是薄命司里面的，尽管林黛玉追求个性解放，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的结果是个悲剧，薛宝钗拼命地内敛自己，努力地去遵守封建的规范，但是到头来也逃脱不了悲剧命运。从这个层面看，两个人是一样的。

    黛玉险境之谜

    险境之一：王夫人、薛姨妈

    林黛玉在荣国府的生存状况，她自己形容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她的生存险境，用一句俗谚来说，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说我们把林黛玉比喻成一只蝉的话，定有螳螂要捕她。率先想把她排除的人是谁？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要成就“金玉姻缘”，就必须排除林黛玉。

    大家还记得王夫人在抄拣大观园之前的态度吗？她回忆起有一次到大观园里面去，看见宝玉房里的一个大丫头在那里骂小丫头，她就说眉眼有些像林妹妹，然后就说那丫头非常轻狂，那种轻狂样子她看不上———她说的是晴雯，实际上也反映出她内心里对黛玉一万个看不上。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去向她汇报，就说到自己老在担心宝玉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两个姐妹老在他眼前，一个就是林妹妹，一个就是宝姐姐。按说应该把姐姐说在前头妹妹说在后头，才符合话语顺序，但是袭人深知王夫人心中喜欢谁，不喜欢谁———她不得不提到薛宝钗，但是她先说林黛玉。王夫人一听，觉得袭人怎么这么懂事啊，所以就立刻收为心腹，给她一个准姨娘的地位。

    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薛姨妈不是有一次还主动说最好把林妹妹配给宝玉吗？她真的主张让贾宝玉娶林黛玉吗？当时曹雪芹立刻就写了一笔———紫鹃听见了，就忙跑过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啊？”有的古本这个地方写成“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啊”，我个人认为，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应该是“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啊”。紫鹃是聪明人应该会这么说。因为老太太的态度不用讨论。你要注意，贾母在宗族当中地位很崇高，虽然人人尊重，但贾宝玉毕竟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儿子，对贾宝玉娶谁做妻子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贾政。贾政对这些事情不怎么管，所以这件事基本上是由王夫人做主。所以说紫鹃聪明，她知道这件婚事的障碍绝不在老太太那儿，而是在王夫人那儿。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她说别的话紫鹃不搭茬儿，在一旁做她的事，听到这句话立刻跑过来，点到穴位上。结果，薛姨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说那是句玩笑话，说紫鹃你这个丫头可能是自己想找婆家了，你急什么啊？把这个话给岔开了。

    朝廷里面薨了一个老太妃，贾母和王夫人她们都需要到朝中参与有关的祭奠活动，府里面需要加强安全保障，借着这个茬儿，薛姨妈就住进了潇湘馆。早在清代，就有一些评家作出了评议，说这个薛姨妈真是够厉害，她住进了潇湘馆，就彻底控制了黛玉的一切活动。黛玉的内心是非常单纯、善良的，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的，有薛姨妈照顾很好，还干脆认薛姨妈做干妈。薛姨妈假惺惺地接受了，形成了一个很古怪的局面。这是黛玉生存险境的一个方面。

    险境之二：赵姨娘

    府里头的利益集团有好几个，对王夫人来说，有一个利益集团是一天到晚针对她的，其主帅不是别人，就是赵姨娘。

    那么，赵姨娘会对林黛玉施以什么手段呢？首先是紧盯。她也绝对不能容忍贾宝玉去娶林黛玉，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而且她深知，贾宝玉爱林黛玉爱到那样的程度，如果林黛玉不在了，贾宝玉要么就死，要么就出家——贾宝玉自己也口无遮拦，经常当着人就对林黛玉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赵姨娘利用马道婆没有把宝玉魇死，她不会罢休，她是巴不得让贾宝玉死掉或走掉的。

    在五十二回有这样一个细节：其他的人都不在了，只剩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在潇湘馆里面，宝玉就笑着对黛玉说有句紧要的话，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子来——悄悄地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走进潇湘馆，应该是要越过一些灰空间或是一些次要空间的，其中会有丫头和婆子，赵姨娘显然步伐非常急促，非常无礼，她没等这些丫头、婆子通报，自己就走进去了。走进去之前，她可能会刹住脚步往里看，等到宝玉把身子挨近黛玉的时候，突然就进去了。这是不怀好心的，其实就是在进行侦察，要获取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有不轨行为的证据，要做见证人。

    她会把情况告诉谁？她不会去跟王夫人说，也不会跟贾母说，她可以直接跟贾政说。其实，她的话语权在贾政面前非常大。第七十三回就写到：“赵姨娘正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戌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两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了，不在话下。”不要把这些过渡性的语言轻易放过，贾政作为荣国府的老爷，每天晚上谁伺候他睡觉？就是赵姨娘。这种描写在书里面出现了不止一次。

    心狠手辣的赵姨娘究竟会如何对林黛玉下手呢？第三回写林黛玉进府，贾母一见林黛玉，就发现林黛玉“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体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就是发育上有些先天不足，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林黛玉就如实地跟她的外祖母汇报：“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饭食时便吃药……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就吩咐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本来这似乎是闲闲的一笔，好像没多大意思，但是，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有两条批语值得注意，一条是“文字细如牛毛”，可见脂砚斋就主张要进行文本细读，不要放过一些细微处；然后就在贾母说“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的地方，非常明确地写下一条批语：“为后菖、菱伏脉。”就是说，这几句关于配药的对话是在为后面贾菖和贾菱两个人的故事埋下一个伏笔。

    大观园在元妃省亲以后，就要正式做匾，参与这件事的，除了贾蓉还有贾萍，也是草字头辈的。由于人手不够，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既然贾菖、贾菱这次是临时帮忙的话，那么平时他们在府里面负责什么呢？应该就是负责配药。既然贾菖、贾菱手里有配药权，可想而知，赵姨娘就可以和他们拉关系———赵姨娘就曾经和马道婆拉过关系。八十回后估计有这样的情节：赵姨娘，或者是贾环，说动了贾菖、贾菱，让他们在给林黛玉配药的时候，不一定直接下猛毒，但是可以让林黛玉慢性中毒，最后造成一个查不出来原因的死亡状态，这样贾宝玉就非得急死不可。赵姨娘要去做的事，根据我的推测，和贾菖、贾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