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人笔下的
“天下奇险第一山”
——华山
一、“奇境环生”的华山
陇海路潼西段(潼关至西安)于1934年12月通车,到陕西游览的人日益增多,当时陇海铁路管理局就在《铁路杂志》上刊登有这样一则有关华山的广告:
西岳华山在陇海铁路华阴车站之南十里,山麓有玉泉院,为入山之谷口,在此可以雇轿乘至青柯坪,自此缘磴而上,奇境环生,历千尺幢,百尺峡,群仙观,老君犁沟,猢狲愁,而至北峰庙,……由此经卧牛台,仙人碥,上天梯,日月崖,苍龙岭,而至金锁关,自此分途游览东南中西四峰,名迹繁多,不及备载,最著者如仙人掌,避诏崖,莲花峰,长空栈,赌棋亭等处,莫不别开生面,自成胜境,华山以四峰为主,方形耸削,上干云表,山重水复,气象万千,到此始知造物之奇,名山之妙,有非生花笔所能形容者。——“陇海铁路管理局启”
民国文人易君左云:
“曩之登西峰摘星石,谓已穷华岳之极致,尽华山之大观,殊不知仰天池上,高极云汉,平视太空。”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二语,可为之写照。临风独立,呼吸之间,想通帝座。四顾苍茫,河山俱陈眼底:东望烟雾平原,大河莽莽;西瞩秦岭奔伏,乱塚垒垒;北则峰峦叠嶂,一道秦川;南则幽壑阴森,群峰遥拜,至此则尽天下之妙矣。”
华山南天门(摄于1931年)
两位现代山水游记的大家易君左、芮麟都曾经游览华山,留下一段奇绝的评论。
易君左关于华山的文章
二、华山之势、石、松、云雾、泉瀑
易君左曰:余更进而为华山之品评。
第一论华山之山势。
吾人幼时,讽颂‘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之句,而华山乃笔立秦岭之上,千万烟峦如戟、如荀,如黑头攒动,共捧五大高峰,四方皆削成,突人天表!既无来龙,复无去脉,凭空跃起,昂首自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余等至华阴,山为大雾所蒙,已而云端隐隐露其轮廓,惊骇恐惧,出人意外!西南二峰,垒出如参天芙蓉,绝无偎倚。
第二论华山之石。
游东磊,已叹山石之奇;然东磊山石皆碎而小,凝合全东磊山石,不足华山之一石。华山之一石即一峰,一峰一大石,突兀磅礴,横绝千古全其石无所谓小姿态,如豪士阔步,不暇雕琢。石之洁白晶莹,间参玄黄,如仙人掌一片石,天生亦无此奇掌。凡石皆一大块,一大片,无衔接,无联络,独立而无倚,山之最强者也!
第三论华山之松。
山下无松,山腰渐有松,山顶松成林,无一松不佳,无一松不奇,有大将军、二将军等名目。姿态夭矫如游龙,如祥麟威凤,落日愁云,映此横空绝艳之莽苍苍色,美不可言!黄山之松,短而伏,泰山之松,瘦而高,各有其形象;华山之松,株株朴实古茂,韵味悠远,任何一株,皆画中物,任何一画,无此秀姿。
第四论华山之云雾。
华山有大云.余晴日登山,恨未得见,然余得观华山之雾。山外见雾,已不见山,山内见雾,更不见山,人在雾中,亦不见人,雾散天开,人仍不见。有一时会,不知摒在山外,抑在山巅,不知身在云端,抑在雾里。囊观华山艳史,云海弥漫,今虽不见云而有云意,虽见雾而无雾情。鸿蒙初开,乾坤浑沌,苍迷一体,空幻无凭。
拍摄者:魏南昌
第五论华山之泉瀑。
泉流涂涂,绕山四匝,清沁心脾,明可鉴发。游华山者最好雨后新晴,云景既收,泉声大作。全山皆瀑布,庐山仅三叠,华山有多至数十叠者。余等登山,适值晴旱,泉瀑痕迹,历历山腰,倒悬横泻,姿态犹存。或谓华山无水为憾,不知天下名山,无不有水。华山之水,如道人炼丹,百炼始纯,如才人吟诗,八叉即就。以上数端,为华山之特征,合而评之,得四字:‘伟大奇秀’,悬诸国门,一字不移。凡天下之山,有伟大而不奇秀者,亦有奇秀而不伟大者;兼而有之,厥唯华岳。华山者,秉道家之奇,传儒家之秀,发扬光大佛家之伟大者也!"
三、华山之险在于石
芮麟在他的《中原旅行记》中认为,“华山之险,却由于华山之石。”
引人人胜、令人留恋的必要条件,无论是山,无论是水,都要幽秀,都要清丽,都要曲折深邃而有蕴藏含蓄。换言之 说到石,在旁的山,大如卵,如拳,如牛马,至多也只如壁,如屋,很少再有比屋大的。华山却不然了:一块石便是一座峰,一片石便是一道岭。一岭一石,一峰一石,绝无拼合堆叠而成的。别处的石,其状如刀,如剑,如戟,至多如伏龟,如跃蛙,如奔马。华山却不然了:一石壁可直冲霄汉,截断风云;一危崖可斜覆百丈,横蔽风雪;一高岗可绵延二三里;一曝岩可坐立千万人。无物不有,无物不肖,亦无石不奇,无石不险!我们初登山时,看见涧沟里数十方丈大小的鱼石,便已很惊奇了,后来立千尺幢,越百尺峡,经老君离垢,过苍龙岭,睹仙掌崖,渴朝阳峰,觉得鱼石连小巫比大巫都够不上资格了,对于自己初时的惊奇,更不禁失笑起来。
华山之石,实在是伟大的,雄壮的,瑰奇怪丽的!
华山之石,造成了华山之险!
华山的险,可分大,中,小三等。先说大险,计有六处:
登山必须经过的:首是千尺幢,次是百尺峡,继是老君离垢,最后为苍龙岭。论其险的程度,自以苍龙岭为第一,百尺峡次之,千尺幢又次之,老君离垢为最末。
登山不必经过,我们可以游,可以不游的,在东峰为鹤子翻身,在南峰则为念念喘。
六大险中,单论险,应以念念喘为第一。但念念喘非登山必经之路,完全是出于人工之穿凿,且气象之壮阔,体势之雄伟,均远不如苍龙岭,所以还是推苍龙岭为第一!
再说中险,则有无数处。其最著者如五里关,如十八盘,如二仙桥,如擦耳崖,如狱缈愁,如阎王蝙,如金锁关,如仰天池,如舍身崖,如屈岭,多至不可胜计。
至于小险,在华山,简直是无从说起了。自青柯坪以上,可以说无地不险,无路不险,无石不险,无峰不险,并且没有一处的险不惊心动魄!
所以华山给予游人的整个印象便是险,游人对于华山的整个印象便是怕!
因此,不是浑身是胆的人,不能游浑身是险的华山!
因为只是险,因为只是怕,所以华山游过以后,绝少余味。
但是游山却应该如吃橄榄一般,吃过后有吃不尽的余味的;在这一点上,无疑的,华山是比较的逊色了!
我之“从今不作重游计”者以此,易诗人之“华山不可不游,不必再游”者殆亦以此。
话又要说回来了,华山固然是险,固然是怕,却并非一些没有引人人胜、令人留恋的地方!
引人人胜、令人留恋的必要条件,无论是山,无论是水,都要幽秀,都要清丽,都要曲折深邃而有蕴藏含蓄。换言之,便要使人爱,不要使人怕!
华山合乎上述的条件,而令人留连忘返、不忍邃去的,我以为有下列四处:
第一是玉泉院。奇峰怪石,茂林修竹,行云流水,凡成为名胜所不可缺的条件,它都具备。而清幽、秀丽、静穆、深邃,尤称独绝!我以为真没有时间、没有勇气上华山的人,就在此住一天两天,领略山情水趣,岚光云影,亦无不可。
第二是松桧峰。华山之胜在乎石,因为石多,全山便骨露筋张,树木稀少。独松桧峰数里内郁郁苍苍,枝叶蔽天,蔚为奇观。挺立既高,万山环抱,贴邻三峰,俯中污,摩上弯,松如盖,怪石破空,幽深峭丽,全山称绝。赏雪玩月,尤推独步。
第三是玉女峰。群峰围合,石壁峭奇,秀色可餐,更有玉女洞箫之胜,堪称华山幽秀风景结晶处。尤其玉女宫,修竹精舍,位居峰顶。松风樱程,涧水涂涂,诗情画意,清丽独绝。端合小住,徘徊松林、山涧,咏嘲风月,笑傲烟霞,修身养性,不失仙境。
第四是云台峰。北峰地位,虽亚于三峰;而遍山松涛,万壑泉声,可助游兴,可益诗情。仰眺俯瞰,近瞻远瞩,无乎不宜。这四处,是华山令人爱的地方。但以全山令人怕的地方太多,往往为游人所忽略了!
对于华山,我的意见便是如此。现在总结起来,可以归纳成下面的几句:
“华山之胜在骨,华山之骨在石。”
“华山给人的整个印象是险,人对华山的整个印象是怕。”
“华山有六大险,以苍龙岭为第一,百尺峡、千尺幢次之,老君离垢又次之。而以念念喘及鹤子翻身为最荡人心魂。”
“华山无地不险,无石不险,无峰不险。”
“不是浑身是胆的人,不能游浑身是险的华山。”
“玉泉院、松桧峰、玉女峰和云台峰,在华山是比较幽深秀丽、令人可爱的去处,但多为险和怕所掩,不惹人注意。”
“华山不可不游,不必再游!”
四、最险者——长空栈道与鹞子翻身
现据华山导游一书里对这两地方的记述抄录如下,可为奇文欣赏。
“长空栈。”
“俗名九节朽朽椽。至此展开绝险,露出华岳雄姿。华山阳一壁削直,上可摩天,下临无地,栈道横其间,如悬空际。”
“其初行也,出南天门,经朝元洞,西行六七步,迎一大壁,石槽栈道绝。俯视石分处如一并,其下无底,宽可容人。两壁间銮有石臼,放置横木,形如梯櫈,直下三十级,铁索两根随之垂下。人过之缘索踏梯,摸索以降。其横木均浮放其间,一不慎可将其踢落九渊。梯尽石合,人身全部露出壁面。壁上下削直,直伸黄神谷底。谷阴暗幽深,冥不见物。就此缘西转,行过三四步石窝,九节朽椽,即现于目前矣。”
“椽系于岩壁上凿孔,置铁柱,柱上放木椽数根,如是九节,长二十余丈,椽上四尺,挂铁索数条,以为人之攀援者。踏上木椽有,须如紧援索,面壁横移。椽放置不稳,两足如战抖,颇有踏则滚移之虑。加以风雨所侵,似甚腐朽,每吱吱作响。此际谷风鸣鸣,震人心肺。游人至此,纵其肝胆再壮,亦莫不为其形势所震骇者。
“移过九节椽,一云梯垂下。梯系两铁索中间置横木所做成,垂于万仞陡壁上。登梯斜上一大石,石间 窝,脚步失序,即难保持身体平衡,险势仍未稍煞。过此始到一坪,是为贺老石室。
“顾长空栈之初凿也,历尽艰险。其初贺老自陇西来,一筑一钵,徜徉于山水,始在玉泉之西,营观以居。其后至此,乃开朝元洞,后西辟草莱,聚葛而悬,凌空以凿,当其汎青冥,辟幽壑,苍壁玉立,风烟凭陵,鹰猿为之睥睨,是乃精神不懾,守志弗之所致。
“今之游者,苟念初凿之艰,以志而率气,平心鼓勇,是即胆大无险也。若为其势所凌,心怵足抖,一失主宰,则手松足软,落于九渊矣。惟冒险精神固为前进民族之美德,而君子不立乎严墙之下,亦为先哲之遗训,果身心稍不健全,仍以不予轻试此处为妙。”
“鹞子翻身。”
“东峰之祠,祠前甚敞,左有一池,为青龙池。池之东石甚平,突然截断,下视无睹,一铁椿栽于平石之边缘。铁索挂下,石边探出,其下陷入在石边俯视,不见陷处情况,游人视此,每裹足不前。如奋勇以下,须翻身面裹,缘索以降。初下甚慌恐,以足向陷处摸索,如足不着石窝,身体即悬于空际,此刻惟凭两手,挂于铁索,果一失手,堕下深谷。似此直下七八步,乃向东斜转,壁面仍直立,石窝倾斜,渐次排列乱盘下,窝深不足一种,而相距甚远,人行之必须紧附铁索。如左右所踏之石窝,失其次序,则身体极度倾斜,上身即向外仰,似将堕下,两手若不胜支持者。此际须拉住铁索,将身吊起,以出其足,而另换一足。此换足法甚得行险之妙,不然一错再错,始终不能保持身体稳定。下此石壁约十余丈,落底而渡其对面之小峰。
“此路虽无长空栈之凶险壮伟,而其吃力处甚多。同一平立足壁,栈平行而此斜上斜下;栈有木椽,而此仅凭不纳全踵之石窝。惟栈悬空而此似有仰承之处,其威胁成份较低,但比之于苍龙、犁沟、幢峡之危,又不能同日而语也。苍龙等处,路能容人而附着之处甚多,且其为通山必经之路,此处全凭两手与半个足掌撑身以进,而其俯视之威协,不诚于苍龙等处,是其险夷之比,显而易见矣。
“彝之行于苍龙等处,谓已尽华岳之险,倘经长空栈兴鹞子翻身二处,则苍龙等处之险,直视如平地,此为经验语,游人如试之,当知言之不妄也。
天下奇险第一山!——华山
注:芮麟,生于1909年,卒于1965年,字子玉,号玉庐,江苏无锡人,诗人、作家和文艺理论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与林语堂、赵景深等齐名。芮麟的文学作品以写作文学评论、山水游记和格律诗为主。其游记文学尤具特色,对中国现代山水文学创作贡献极大 。其山水文学类著作主要有《自然的画图》、《山左十日记》、《东南环游记》、《北国纪游》、《中原旅行记》、《青岛游记》等。其子芮少麟萃集上述六种游记,旧作新刊,辑成《神州游记(1925-1937)》一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出版。
本文部分选自《长安道上》((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由杨博整理,经编者本人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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