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1日讯,借着《白鹿原》,华阴老腔着实火了一把,不仅在国内演出邀约不断,还在一位美籍华人的运作下前往美国演出。华阴老腔的代表性传承人张喜民回忆,他们以为在美国也是给华人演,但没想到台下坐得全都是老外,看不见一个中国人。演出结束后,现场掌声雷动。《纽约时报》在报道中称赞老腔是“古老东方的摇滚乐”。
华阴老腔代表性传承人王振中
“摇滚乐?我觉得挺滑稽的。”华阴老腔艺术团团长党安华说,“其实有‘摇滚’的感觉是从2004年才开始的,以前演皮影戏一晚上都是三四个小时,你想那敢摇滚吗?”
不过这个标签确实帮老腔扩大了影响,有意思的事情也发生了。华阴老腔火了以后,不少“山寨版”也纷纷涌现。西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王智告诉北京晚报记者,老腔本是陕西划定的17个濒危剧种之一,规模与知名度都最低,然而自从老腔火了之后,周边许多唱碗碗腔、唱关中道情的剧社、戏班都改头换面声称自己是老腔。华阴有,华县、潼关、大荔都有老腔了。有的直接把张喜民他们的演出光盘买去模仿,有的则是在原有的剧目上添加了砸板凳。
“反正城里人也分不清。”党安华说,省文化厅曾经让他去管一管,“咋管?根本顾不过来!”
王智也透露,有不少人曾询问他如何区分正牌和山寨版的华阴老腔,王智开始说,你们就看队里有没有“白毛”。“白毛”是除张喜民之外的另一位老腔国家级传承人王振中,因为得了白化病,皮肤和头发皆白,故有此绰号。后来王智发现,有个剧社连“白毛”都山寨了,请了一位也是一头白发的老艺人弹月琴,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老腔原本是家族世代相传的“独门秘籍”,现在张喜民也不在乎“山寨”横行了:“只要愿意学的都可以来,老腔都濒危了,多些人来演不是好事情么?”
但王智和党安华都认为,老腔每一次的火不过都是猎奇的火,作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老腔远远没有摆脱传承危机。
葛优陈道明他学的老腔
架起琴,搭上弦,记者面前这位八十岁的老人手捏拨片,拨弄起手中的月琴,口中一腔慷慨,唱出那苍凉的腔调来:“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虽然登上央视春晚让华阴老腔继《白鹿原》之后又火了一把,但而在这片喧嚣与热闹之下,这位老人似乎被遗忘了,他叫王振中,艺名“白毛”。
记者在华阴老腔艺术团团长党安华的带领下,来到位于华阴市内南寨村的王振中家。王振中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也是年纪最长的华阴老腔艺人。因为生来有白化病,肤色与毛发皆白,得了“白毛”的称号,这反倒让他在一众老腔艺人中最为醒目。
王振中也是最早参与电影拍摄的老腔艺人,1993年,张艺谋拍摄电影《活着》,片中葛优饰演的福贵有演皮影的戏份。《活着》编剧芦苇是西安人,几年前曾来华阴听过王振中的戏,就举荐他去剧组。王振中在剧组中担任皮影戏的配音和指导。至今回忆起给葛优教唱腔和动作时,王振中都记忆犹新。“当时葛优念词,他用普通话,我说不行,你演这个得学陕西方言,我就一句句教给他,葛优学得快!”王振中说。
两年后西影厂拍摄电影《桃花满天红》,仍是一个与皮影有关的故事,王振中这次去指导的是陈道明。在片中,陈道明饰演皮影班社的当班小生满天红,有大段的唱段,都是王振中所教。
王振中从十来岁起就拜当时的皮影大师吕孝安学皮影老腔,而吕孝安的技艺也是习自双泉村的张家,张家即是在央视春晚上与谭维维合唱的张喜民家族。两人虽然师承一脉,但因农村传统的习俗原因,不同的班社之间一直龃龉不断,起初党安华在改造华阴老腔时,为了把不同班社整合在一起演出,费了不少唇舌,最终让他们彼此打破门户之见,站在同一个舞台演出。
但当此次老腔登上春晚舞台的时候,王振中不在其中,他的年纪实在是有些大了,嗓子和身体情况都大不如初。在采访时,王振中多次表示,自己“气短着呢,唱不成,教人还凑活”。2013年,孙楠参加江苏卫视《全能星战》比赛,邀请王振中去帮他助演伴奏。老爷子在酒店里摔了一跤,伤得不轻,出院后就不再公开演出,随后他把自己多年的戏箱子也卖了,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华阴老腔的剧本可是传家宝
在王振中家里,我们看到了他珍藏的剧本,《冀州》《诛仙阵》……
老腔是皮影戏的伴奏和伴唱,因而老腔是有剧本的。皮影多是打打杀杀的武戏,老腔的唱词也多是从三国、战国、隋唐等历史故事中改编而来。这些剧本从哪个年代传下来的,无人知晓。然而现在的老腔艺人常演唱近年来新填词的作品,反而容易被不知情的人误认为是老剧本。
谭维维在《中国之星》中第一次与老腔艺人合作《给你一点颜色》时就犯了这个错误,他们误以为编进歌词的是作者不可考的古老唱词,节目播出后有媒体才披露,那一段“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是华山”的歌词来自渭南作家路树军的《关中古歌》,谭维维方面连忙发表声明表达致歉。后来谭维维与老腔登上春晚演唱的《华阴老腔一声吼》的歌词,也是一名笔名“朝华”的作者创作的。
在烧着蜂窝煤炉子的家中,张喜民也翻箱倒柜,找出几本书边起皱、纸面掉色的手抄剧本来。剧本的封面标注着手抄时间“民国十年三月”“民国廿四年二月”,十分珍贵。内页唱词以毛笔竖排写就,但若仔细考究,其中也有不少错别字。
老腔为啥都是历史剧、战争戏?西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王智对记者解释,华阴北靠渭水,东临黄河,古来就是重要的漕运码头,这里长期聚集着劳工、船夫等底层劳动人民,对他们来说最受欢迎的就是像“三国”这样的战争戏,音色也显得高亢嘹亮一些。有趣的是,同属渭南地区的剧种碗碗腔,却是细腻婉约,讲男女欢爱故事,迥然另一道风景。
唱词之外,唱曲则主要靠一代代艺人们口传心授,这也是张喜民家之前密不外传的“传家宝”。今人为了方便曲牌的记录和保留,按照口传的旋律记录下了曲调。记者在张喜民和王振中家中,既看到用中国传统工尺谱来记录的曲谱,也见到了用简谱记录的曲谱。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曲目不因老艺人的离去而失传,但光有谱子不会唱也不行,目前老腔艺人的总体年龄已偏大,如果后继乏人,即便在如此强烈的社会关注之下,华阴老腔依然面临着失传的危机。
华阴老腔的继承前路漫漫
目前淡出舞台的王振中,每周四会在家里搞一次教学活动,给老腔爱好者教弹琴和唱曲。“拉的弹得唱的我都能教,就看有这个天赋没,没天赋再学也不好听。”王振中笑着说。
王振中一辈子没有成家,收了一个养子,但不成器,没本事还爱赌博,输了老爷子不少钱。眼看王振中年事已高,如何把他的老腔绝活传下来是当务之急。
同样遭遇传承问题的还有张喜民,张喜民承袭的皮影戏是祖辈的家传,但他也坦言,自己现在最操心的就是怎么把手艺传下去。儿子不爱好,学了一段就放弃了,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孙子张猛身上。张猛8岁时,有电视台来家里拍片,张喜民就教了张猛两句简单的唱。当时张猛问他为啥要学这个,张喜民就哄他:“唱老腔能上电视,能挣钱。”孙子学习劲头一下就高了。
如今张猛在福建上大学,只有寒暑假回家的时候,张喜民才有机会给他教几段。作为国家级传承人,张喜民早已扔掉了“不外传”、“传男不传女”的家族规矩,凡是愿意来学的,张喜民都会倾力相授,不收学费。
“老腔的传承现状还是很严峻。别看老腔现在火了,大家都关注了,但老腔并没有彻底脱离濒危的状况。”王智跟踪研究华阴老腔多年,他越来越意识到,政府对非遗传承的认识一直有一种误区,好像让老艺人去给年轻人教学就是传承了。“实际上一门手艺从掌握到精通,没个几十年下不来,像‘白毛’这样不仅唱功好,而且有一种饱经世事的从容淡定,在舞台上可压得住台面的,这样的人是唯一的,不是说能够轻易培养出来的。”
记者也问过张喜民,学习老腔要花多长时间。张喜民掰着指头算起来:月琴至少三个月,打击乐器也得几个月,战鼓、手锣、云锣、板……目前他家里存有三十九本乐本,一个本子至少就要学一年。
华阴老腔代表性传承人张喜民
张喜民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党安华一直在叮嘱他注意身体,有些演出能别去就别去了。但乡下人总是淳朴老实,有邀请了不好意思拒绝,即便价格开得低也不甚计较。从2014年开始,由于大环境的影响,各类节庆、开幕式被叫停,老腔演出进入到了一段低谷期,那时候演出价格就被压得很低。就在老腔艺人们从央视春晚回来之后,因为有约在先,他们就立马去了西安一处旅游景点演出,一天连演四场只有四千元酬劳,住宿条件则是简陋的民房和架子床。党安华知道之后十分气愤:“他们怎么能把你们当农民工一样的待遇?”老艺人们则觉得有演出就不错了,一点都不生气。
如今老腔又火了,但张喜民们的日子还是照旧,除了演出,他们回到村子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需要照顾自己的二亩地,养活自己的一家老小。只是来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是来采风的学生,有的想来学琴学唱,有的只是为了合一张影。生活固然不再清贫了,但也完全谈不上富足,外界一切关于老腔的讨论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关起院门,取下墙上的月琴拨弄琴弦,生活仍在继续。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 作者: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