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刚刚恢复了高考,这对于六十年代初出生的我们这一代六零后来讲,既是春天,也是冬季结束前的一场春寒,既非常无奈又必须忍耐;走过了这个坎,前边就是一片光明,走不过去,上学就是“胎死腹中”,只能回家劳动去了。
我的老家就在秦岭那边,那儿有一个著名的学校叫黑龙口中学,我的中学时代就是在那儿度过的。
说是著名,其实就是过去这儿穷山恶水,地名的缘故。
听我爷爷的爷爷讲, 这一带本来山大沟深,林子茂密。他们年轻时,黑龙口一带狼虫虎豹,常在几百米高两三个人胳膊合抱粗的松林中出没,丰衣足食夜不闭户是常有之事。然而解放前这儿闹土匪,解放后山民大肆砍伐林木,到我从金星小学毕业到三岔河中学上学时,黑龙口一带的山坡上,到处是裸路出来的黑石头,像牛皮癣一样,每到秋季山洪暴发,雨水夹杂轰隆隆的泥沙从山沟中一路狂奔,许多人的房子畜口一夜之间就冲到百十里外,穷得叮当响的黑龙口从此声名远播。黑龙口中学自然因祸得福,人人皆晓。
我记得上金星小学时,班主任陈湾湾说,调皮倒蛋的学生虽然考试成绩很差但是将来人很聪明,容易成大器,相反死读书的考试成绩虽然优异但是不懂脑筋急转弯,将来未必能走出秦岭。我一直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啥意思,到三岔河中学时,因为交不起学杂费和吃不饱饭,每当上课时心慌眼冒金星的我,就撒谎想上厕所,偷偷翻过院墙,拔附近村民的生萝卜吃、偷包谷棒子吃、偷摘树上的柿子吃……凡能填饱肚子绝不去管生熟,及至初中毕业时,因为偷摘了二十多个生涩的柿子被学校旁的村民告发,班主任任胜道挨批,我的初中毕业证被李校长锁进抽笹,幸亏数学老师闫庆敏急中生智用一把剪刀从抽笹缝中夹了出来,我才走进了黑龙口中学校园。
我记得上三岔河中学时,仅金星村就有伙伴三十多人。陈锁子、温深军、李山来、闫棉,淑贞、骆粉芹、张鹏、李青海、李长民、骆钢……这些十来岁的伙伴衣衫补丁摞补丁,叽叽喳喳不停。每当凌晨明月当空,鸡叫二更时,我母亲就把头一天夜中用玉米粉揉成的一团面,像揉泥一样再夹杂一些切成的生菜末,反复揉搓,然而放进一口铁锅。抓一把麦草或者树叶送进灶膛,抽风箱的咣当声在深夜中传得很响,不管我睡得多么深沉,这种咣当声总能飞进我的耳鼓,我霎时就惊醒了。当五个滚烫的绿色玉米饼装进黄挎包中,我总能在墨油灯下,看到母亲的五个指头被烧红的铁锅烫得红肿,不停地在空中抖着,脸上却勉强地装出一幅笑脸,说“没事的。你该走了,记着每天一个,路上小心掉到河里……”这样反反复复的提醒,到了上黑龙口中学时,原来在三岔河中学上学的二百多个伙伴,这会儿只有十三人了。
从金星村到黑龙口中学要先翻过十八盘山,再越过十二道岭。我记得十八岁第一次翻过这座山时,我们十三个伙伴绕着十八道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汗流夹背的向前走。往往天黑前必须翻过这座山,否则黑得看不见五指的小道常常不仅迷了路,更容易陷入狼窝。所以后来我们十三人临出门时,母亲就准备了一捆麻杆,说是万一看不见或者碰到狼时,点燃麻杆,因为狼最怕火,你一点燃它就吓得四散。然而,等到高中二年级时,十二个伙伴却半途而退了。只有我一个人走在十八盘的山间。我记得千不该万不该的是空中下了一场暴雨,麻杆淋得湿透,而一只饿狼就从对面山坳中冲了过来,我顿时浑身哆嗦,关键时刻,我突然看到身旁不远处有一棵杨树,我就疯狗一样冲到树下,跳起身来扯断一棵两米多长的树枝,向屁股后的恶狼打了过去,结果狼跑了,我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恰巧被一棵松树挡住。当我一瘸一拐的站到十八盘山山顶,我的眼泪刷的涌了出来。我发誓再也不登这座山了。因为在这座山上,我流下的眼泪比十八条小河都多。
十九岁这年,从麻街到三岔河要修一条公路,虽然沿河沿山掘了三米宽,一坑一凹,但是仍能绕道七十多里到达黑龙口中学。就这样,我二哥用三袋包谷换了一辆别人的二手自行车,从此让我不再去登十八盘山了。在那个青黄不节的年月,我的同学闵铁拴、王占良、李玉虎、张建民……一个一个考上大学,我却站在高考边缘,不久幸运地走进了商州中学,从那儿考入商洛农校,后来经商州报社转战海南开发报社,1999年终于踏进了人民日报社的大门。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不记得黑龙口究竟走出了多少大学生,但我记得在如今的商洛市,至少有上百多位政府官员来自黑龙口中学。在西安一带,有一万多名活跃在商界政界的优秀人士均来自黑龙口中学。随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飞播造林、封山育林,密密麻麻的各种林木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疯长中,已经把秦岭封锁得严严实实,成了大自然界的天然氧吧。而过去破烂不堪的黑龙口中学,如今像神仙一样端坐在蓝天白云下的林海之间,时而拂现时耐隐居,让人思绪万千。
五十七岁这年,在中国最南端三亚市的半岛蓝湾小区,我一遍又一遍面对南海面对遥远的秦岭,写下我的思念。
在秦岭脚下的黑龙口中学,那是我这一代人的起点,也是我们青春的摇篮。酸楚与梦幻,相依相伴。
(李长征) 2020年3月10日于三亚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