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29日是先生逝世四周年的日子,谨以此文悼念我尊敬的陈忠实老师。
(一)第一次听说陈忠实这个名字
那是大约上世纪的1972年农历的二三月间,刚开春,没有要紧的农活,俗话说“没馍咧蒸呢,没活咧生呢”。“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总不能让人都闲下”。队长一挠头,所有的劳力都到“靠地”打胡基,准备天暖了种棉花。这天中午,干了半天活,大家感到都有些累了,队长就让大家歇一会儿。社员们就三三两两坐在地头海阔天空的谝开了。这时候和我同龄的民兵排长,由怀里掏出一本《郊区文艺》。这是他昨天去公社开会时,在公社武装部拿的,正要看时,谁知却被坐在旁边的李作民一手叼去,靠在地头的塄坎上看起来,我们一伙儿只好围在老李的旁边伸着头看。这是西安市郊区革委会出的一本32开大的小册子。忽听作民叹道:“哎呀,陈忠实的诗”。原来上面刊登一首自由诗,记得题目是《指耕》,署名陈忠实。内容大意是一位青年开着生产队新买的东方红拖拉机去耕地,老支书跟来地里,语重心长的叮咛,如何为贫下中农掌握好方向盘,牢记毛主席的教导,耕地不能走错道,歪道等等。我问,陈忠实是谁,阿达人?你咋认得?作民兴奋而自豪的说;我的高中同学,毛河湾人。接着他又说,我们班的文学爱好者。六十年代初,在学校时,柳青的《创业史》在报纸上连载,每天新报纸来了,陈忠实总是第一个抢到手先看。我们班有一个文学小组,常在一块切磋。陈忠实老爱说,人家都是大作家,咱能不能也成为一个小作家,将来也能写一本砖头厚一本书死了放在棺材里当枕头用。
过了几个月《郊区文艺》又出版了一期,这次是16开大的,里面第一篇就是陈忠实的散文《水库情深》,从此陈忠实的名字就深深地记在脑海里,心中就萌生了想见见陈忠实是个啥样的人,他是怎样写出这样好的作品来。
(二)初见陈忠实
七七年初我受区果林站派遣驻毛西公社推广酸枣接大枣,春节过完春耕开始,天渐渐暖了。那时候粮食还比较紧张,西安市郊区革委会,为了缓解粮食的问题,根据地理特点,在洪庆狄寨毛西的塬坡地带推广木本粮食作物,酸枣接大枣,椀枣接柿子,毛栗接板栗。公社革委会非常重视,把这项工作当做一项政治任务,柳树忠副主任负责,为了掀起酸枣接大枣的高潮,让各村都行动起来,召集全公社各大队书记,护林员工作会议。那天的会标就是毛西公社广播站的李梅书写的,时过三四十年了,当时还很年轻的李梅老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西蒋村护林员陈步洲说,俺们村书记今天没来,他也不支持。为此会议结束后,我专门去了西蒋村找该大队书记,一问才知道书记就是陈忠实的叔父,和陈忠实住在一个院子。不料那天去了陈家,我推开街门喊“陈书记,陈书记……”只见从南边上房东屋走出一位青年汉子,大约三十多岁年纪,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子,一头黑发,满面笑容,端着碗正在吃饭,说:“陈书记不在,你找他有啥事?”我猜他就是陈忠实,早就想见见这位仰慕已久的老兄,今天碰到,岂能错过。便说陈书记不在了找你行不?他赶忙说行么行么,快进来坐。随他进屋后,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水。我说明来意,说了“酸枣接大枣”的“重要意义”他笑笑说,事是个好事,不过也不容易,虽说嫁接树不要钱,都是在崖畔塄坎上的酸枣刺上嫁接,好接难管理。村里的娃娃都是“结个枣等不得红”早早就给你嗑(打)了。不过这也是你的工作,等陈书记回来我把你来的事跟他说说,好重视起来。我说谢谢陈主任,公事咱就说到这儿,咱们聊聊闲话,他就问,你家是哪儿的,我说“洪庆”,他说洪庆有我的好多同学,你知道不?我说请讲,他说有个李作民是我三十四中高中同学,苏民生,苏景忠,苏景孝几个是我三十六中初中同学,还有毛志强,唐天斌,胡高继等。我笑了:前面几个人都是俺村的而且在一个队,苏民生是我亲哥,景忠景孝都是我的堂兄。其他几位都是洪庆临村的。我说,为了看你的大作,《陕西文艺》从创刊开始,我就一期不落的都买。……他说文学是个苦差事,要勤动笔。就这样我们谈文学,谈人生,一直聊到下午伍点下班才告辞。
(三)拜访陈忠实
好友李老三也爱好文学,听说我认识陈忠实,要我带他见见陈老师。
一九七八年春节初上的一个星期天,估计陈老师这天不上班,还没过十五呢。我和老三提了两瓶秦川大曲,两包点心,骑着二八加重红旗自行车,过了备战桥,沿着灞河南岸大堤向东,来到毛西公社西蒋村陈家,忠实兄正在和他的连襟,时任洪庆公社武装部长的王宏季喝酒。见我们来到,非常高兴,连忙让座,我把老三介绍給陈老师,说明来意,忠实兄高兴的说,来了好,先坐下,咱们边喝边聊,说着让嫂子加了两个菜,我们就围着一张小桌坐下喝酒,老三初来人生,说话少。忠实兄拿了一只小茶杯倒了一杯酒递给我说,“小苏喝”,我说太多了,他笑着说不多,“我知道你能喝这是那好酒‘’。我知道他激我呢,其实他就没和我喝过酒。我说啥好酒,他说“散西风”,说罢仰头大笑,我知道其实就是当时流行的散装酒,不过味道还不错,虽然是散酒,却是真正的粮食酒。(不像现在包装好,勾兑的多。)王部长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说灞河对岸(蓝田华胥)的风俗,娶媳妇耍新郎耍的厉害,全凭男方作伴的(伴郎)給解围呢。去年他村一家娶媳妇就是河对岸的姑娘。做伴的知道这个情况,是个老油条,那天去他提前就把裤子口袋剪了,里面不穿内裤。迎亲那天,新娘的一伙儿闺蜜围着新郎要糖吃,做伴的在旁边抓了一把糖向空中一撇,那一伙闺蜜就拧过身围着做伴的要糖,做伴的说没有了,散完了,不信你在我身上掏。果然就有一位泼辣的女子,伸手就在伴郎裤子口袋掏,不曾想一下摸到大腿根儿。登时羞得粉面通红,拔出手一句话不说就往人背后钻……王部长还没说完,大家就哄堂大笑,忠实兄说,红季,这大概是你编的。王部长说,是真的。
那天以后,老三还去过陈老师那里几回,可忙于生活,最终还是没有走上文学的道路。
(四)陈忠实在洪庆
一九七八年,西安市郊区大搞平地会战运动,洪庆公社的平地会战更是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这一年夏天,受上级安排,陈忠实来到洪庆督导平地会战兼采风,住在洪庆公社大院。我知道后前去看望忠实兄,那天是一个星期三的傍晚,天气炎热,电视台有每周一期的“秦之声”节目,负责放电视的同志,将公社会议室那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搬出来放在院子里让大家看。那天晚上播映的是肖若兰,孟遏云,杨天易三位秦腔名家的“游龟山”里的一折“二堂献杯”。陈老师由他房子搬了一个条凳,我们一块坐着看。当田夫人唱到“渔大姐你不必羞容满面,有老婶我还要细问根源。”时,陈老师连声赞叹:“真好,不愧是把式,名家。你看孟遏云那一字一板,抑扬顿挫,越听越有味。声音清脆,哪像六十多的老人。”电视散场了,他说,小苏,你先回,这两天有空了去你家,看看老同学。
过了两天,在我的陪同下,忠实兄来到我家,我給我哥苏民生介绍后,他非常高兴,他们是三十六中五五级一班同学,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没见面了,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忙命大嫂赶紧做饭。陈兄赶紧挡住:“我刚在公社吃过饭,这会儿没事,让西民引着来看看老同学。”咱们坐下谝一会儿。我赶忙端上茶,拿出大雁塔牌纸烟。陈兄不抽,自个儿抽他的工字牌黑棒子卷烟。两位老同学一块聊当年,聊文学,聊现实生活。海阔天空,好不热闹。我问,你写那个青年书记的生活原型是谁,他说就是东李村的那个李某某。我说那我认得,那个人有些傲气,见人待答不理地,他说,西民,你不要看那个人,组织能力强的很,一场篮球赛,眼看着他们村快输了,他往旁边一站,略加调整,场上局势登时就扭转过来了。“同篇里的天印,就是你写的那个踢蹦骡子是谁?"我问,“那是何家街的一个队长,你不认识"。我哥说,老同学听说小说“无畏”对你有些影响,是真的吗?“那年初,人民文学编辑部组织一个学习班,全国抽了八个人,咱陕西就是我,在北京住了不到一个月,回来写的,算是交作业。七六年初发表,十月打倒四人帮,有人认为我是四人帮文艺黑线上的人,七七年,我在西影厂拍《渭水新歌》时,北京还来人调查我呢,那天我们几位朋友在一块私下谝到四人帮提倡的英雄人物“高大全”的模式,千人一面行不通。写作的路上必然撞车。束缚作家的思路,那里能百花齐放。”隔壁就坐着北京来的人,听到我们的讲话,他们说能说这话,咋能是四人帮文艺黑线上的人。后来和我谈话后,说陈忠实没有问题。这事就过去了。”整整有两个多小时,忠实兄告辞,要去看他三十四中的高中同学李作民。仍然是我领着。到了李作民家坐了一会儿天就快黑了,他说有时间了再来,晚上还有个会呢。就告辞了。
后来他让我給作民带了一本小说《心中的魔鬼》是印度的哪个作家写的,我忘记了。薄薄的有一百多页,作民看了,连连叫好,我却怎么也看不进去。隔了一些日子,我去給陈老师还书,在当时的四开大的《西安日报》看到他写的关于洪庆人民平地会战的散文《热腾腾的土地》。
(五)在灞桥办文学讲座
记不清是1980还是1981年,陈老师在担任灞桥区文化馆长时,文化馆就在灞桥街道,陈老师就在那儿写过一篇散文《灞桥漫步》,发表在陕西日报上。为了培养灞桥地区的业余作者,陈老师组织陕西省内的一些比较有名的青年作家有京夫,邹志安,王蓬等举办了一期文学讲座。连续讲了三天。地方借用当年灞桥公社大门外东边小院的二楼会议室。我去参加听讲的那天。记得先是礼泉的一脸瘦削的邹志安讲他写的“哦,那匹小公马“”的心得。完了是陕师大写散文的美女作家李天芳讲。李天芳说她小时候长得丑,嘴大,她奶奶说嘴大吃四方,有啥不好?主持人陈老师插嘴说,"现在不但吃四方,还吃省吃国呢‘’。引得听讲座的哄堂大笑……
第二天还有一天讲座,由于有事没有去听成,心中为此一直懊悔不已。
后来在去灞桥的时候,我还常去文化馆见陈老师。他就给我一些文学刊物看。他对我说,小苏,搞文学是个苦差事,还要有经济做后盾,不然的话,连生活都顾不住,还有心思写?如果方便的话,我给你寻个社办企业的事干着。由于种种原因,自己也没有写出东西来,就再也不好意思找陈老师了。此后再和陈老师没有联系,1994年《白鹿原》出版,他的同学李作民高兴地说,“好,好好好,忠实的长篇出来了,终于了了他的夙愿,可以有一本砖头厚的书当枕头了”。
(六)尾声
直到2011年,在电工路阳光小区文友杨牧之兄家里说闲话,杨兄说,西民我领你见一个人,我说谁呀,杨兄说,陈忠实陈老师。我说,好,老熟人,多年不见了,也不知他人现在哪里?杨兄说,你们是熟人?那就更好了。他人现在石油学院住着,我给咱约时间。咱们一块去。过了两天我去杨兄家,杨兄说,我打电话給陈老师说带一个朋友来见,没有提你的名字,陈老师说这两天人有病,形象不佳,省作协通知开会都没去。我说,多少年都没有联系了,他一天要见多少人呢,早都忘记了。以后再说吧,谁知这就再没有以后了。
2016年4月洪庆文化协会准备在洪庆山上举办一年一度的槐花诗会,4月29日上午我和路桄畅,刘炳南,马士琦,雷焕性,张仙利等几位协会负责人,来到百花岭墨玉河农家乐,为明天的槐花诗会作准备工作,还应该到的韩怀仁韩老师迟迟不见到,一问,路桄畅会长才说,陈老师家里人打来电话,陈老师病危,韩老师一个早就就去了医院。果然一会儿韩老师的电话说陈老师不在了。大家心里都非常沉重。为灞桥人民失去一位著名的作家,我们失去一位崇敬的文学师友而惋惜默哀。
5月5日是陈忠实老师告别仪式,为了表达对陈老师的崇敬,也为了见证一下这个重要的历史场面,我和韩怀仁教授,东侯村宋建祥兄弟乘他村端来开的车,一行四人早上五时就出发,来到位于长安炮里原的西安市殡仪馆。天才亮,院子已是人声鼎沸,挂满了挽帐挽联以及悼念陈老师的诗词书法作品。《陕西日报》出了特大号外免费发放,介绍陈忠实老师的作品和生平。(我拿了好多份,准备回来给大家散呢。忙着拍照,让建祥拿着,谁知他也忙着观看,放在旁边的石凳上被别人拿走了。实在可惜。)吊唁大厅更是摩肩接踵,挤挤挨挨,门口许多保安,警察维持着秩序。我们好不容易排队才挤进大厅,会场前面摆满了各级领导送的花圈,习近平,李克强等中央领导的花圈摆在最前面,依次是省市领导的花圈。人多我们挤不到前面去,看不到陈老师的遗容,只听说果然是枕着一本崭新的白鹿原作枕头。我们默默地鞠了三个躬,离开了大厅。
我侄女军利是个有心人,和陈老师的妹妹住在同一座楼上,2010年《白鹿原》再版发行,她特意买了两本精装本,托陈老师的妹妹带给陈忠实老师签名留念,给我的一本扉页上面,陈老师用钢笔流畅的写着“苏西民先生雅正 陈忠实 2010.11.16.”并盖上一枚朱红色篆书“陈忠实印”,谁知这成为了我一辈子的珍藏。
(苏西民 2020年4月25日于馨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