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我出生在陕西关中东部的一个小山村,叫丁家沟。这里三面临沟,一面临坡,大部耕地都在坡地上,一遇天旱就闹粮荒,因而我的童年是在贫穷与饥饿中度过的。
父亲弟兄两个,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把我过继给了爹。继母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成天吱吱哑哑比划着和人交流。爹爹淳厚老实,是个木匠,成天在外给人干木工活。我的幼年实际上是在奶奶的管护下度过的。奶奶俭朴和善,话不多,成天笑吟吟的。每当我哭着给爹要钱要不下的时候,总是偷偷的给我塞上点零钱。看我面黄肌瘦,就从鸡窝里掏出一个鸡蛋用铁勺给我炒着吃,我童年时的最高消费是相当于现在五角钱一包的水果糖,一年到头,只有在过年那几天才能吃上白馍和肉,苞谷面馍和黑窝窝头是其经常的主食。
那时的乡村没有什么好玩的,孩子们除了玩泥巴就是拿着树枝条撵着“打仗”,再不就是在麦草堆后面比谁尿的高。冬天的晚上,大人们在巷当中那棵老槐树下生一大堆火,諞闲骂仗,无聊地打发那漫漫长夜。火烤烟熏,碎娃们用小手抹着泪,弄的满脸的黑,一边傻笑着全神贯注地听大人讲鬼故事,一边仰着头看那枝桠间的满天星星,听到害怕处就狼哭鬼嚎般地往回跑。
小时候,我最喜欢跟着奶奶、爹爹赶会,那些名目繁多的“观音庙会”,“上九会”,“赛女婿会”......因为逢会必唱戏,人多,看不见,爹爹就把我架到他脖子上,我专注地看那坐在戏台角那拉胡胡的(板胡)戴副墨镜,嘴角叼根烟,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悬在空中的那只脚有节奏地上下点着,并不时往台下扫视,碰着熟悉的目光,便用得意的笑脸打招呼,遇到有的角儿唱错了,拉胡胡的就用眼睛瞪,那唱错戏的演员便伸舌头,扮鬼脸。回到家里,我给妈妈说:“那唱戏拉胡胡的可神气了,我长大学拉胡胡。”父亲在一旁沉着个脸:“龟兹,戏子,那都是下九流,长大好好念书,干公家的事才有出息。”那时年幼无知,听不懂父亲的话,仍用高粱杆、葫芦、小竹子做了一个“胡胡”玩具,装模做样地学拉,嘴里还“咕咕咕”地学着拉板胡的声音。
乡村的晚上,风轻月明,我们一帮男娃、女娃,在村当中那个丁家空院子“演戏”,打仗没有杆子,就从村外沟边折端直的桐树枝,叫爹爹用木工工具整好,在杆子一头再扎一点红头绳,就算是唱戏的兵器了,没有乐器,就用嘴胡乱“噔噔”。一次,我叫隔壁女娃云给另一个男娃在戏里当娘子,云不愿意,气跑了,“戏”也演不成了。
大约在一九四九年麦收后,我上了村上的一所小学。老师穿着长袍短褂,手里老拿块木板子,谁要是背不过书,就要挨板子。有时写字握不紧毛笔,老师从身后猛地抽笔,如果被抽走,弄一手墨不说,还要挨板子。幼时的我还算聪明,为学习上的事没有挨过板子。但有一次,因闹校的事挨过一次板子。那天老师不在,我和其他同学把老师厨房里的风匣拐子抽出来当拐杖,把老师蒸馍的笼顶在头上,把老师和好的面捏成驴的那个东西,有的拿着刀,有的拿着勺,排着队,满院转,大呼小叫,简直弄翻了天。第二天早上,因一位同学告密,全校学生列队每人挨了一个板子。轮到我时老师要打两下,说是我带的头,我哭着指着那位告密的同学说是他叫弄的,结果老师打了那位告密的同学两个板子,其他同学立马幸灾乐祸地叫着,嚷着。
记得儿时放学归来,特别是在冬天,母亲总会在灶膛里或是在炉子上给我烤好两个苞谷面馍,焦黄焦黄的,夹上油辣子,美美地咬上一大口,辣子油会从嘴角流出,那味道,真是世界上任何美味佳肴都无法比拟的。
寒气袭人的早晨,头都不敢伸出被窝,是母亲抱上我的棉裤棉袄到灶房或是炉子上烘热后才让我穿。每每忆起母亲为我烘热棉衣一幕,就愈是想念我那不会说话的母亲。她出身于县城边一户富裕人家,因生理残疾才下嫁到我们这僻乡穷家。她虽是哑巴,但干净利索,懂礼貌,明事理,一天到头总是笑吟吟的。她那瘦小的身体,呵护我走在艰难的人生路上!
记得刚解放的那一年,柿子红了的时候,村上来了位姓潘的“工作组”,(即驻村干部,当时农民把政府派来的人叫工作组),住在我家,我好奇地看人家早上刷牙,满嘴白沫,又好奇地看那潘工作组把鸡蛋小头那边用筷子头戳一个小口,然后吸着吃生鸡蛋。轮到“工作组”在我家吃派饭时,我可高兴啦。因为只要管工作组饭,家里肯定做好吃的。我那不会说话的母亲做得一手好茶饭,干面条,烙饼,炒鸡蛋……一次在我家吃饭时,,潘工作组摸着我的头说:“小家伙,长大干啥?”我撇了一下脑袋:“当工作组!”“哈哈!…….”
儿时的记忆是甜蜜的,在那没有任何污染的年代,乡村的自然美景给我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那涧河旁白花花的石头,清澈的小溪,绿茵茵的草坪,雨后的彩虹,孩儿们活泼的身影,跳跃在蓝天白云下,抓蚂蚱,逮蛐蛐……乡野的自然美在我苦涩的童年抹下了五彩斑斓的一笔!
幼时除了上学,还要给牲口割草。村西鬼沟子,北沟老竹园,南岭上的柿树林……哪儿有马蜂窝,哪儿有鸟窝,河面上有几块过河石,哪儿草嫩、草深,是我儿时要背熟的另一本书。一双小手常常被枣刺划得满是血印。草割够了,小朋友们就扭在一起打闹,要不,就脱了裤子光着小屁股抓虱子。
最难忘是那年我和二弟差点被狼吃掉的惊险一幕。那年我五六岁,弟弟三岁,父亲在沟北西瓜地里给西瓜苗培土,我和弟弟在南边一个土埝下的小柿树底下玩,这时一只大灰狼正从南边向我和弟弟靠近,多亏父亲看见,提着瓜铲赶走了大灰狼,我和弟弟吓得抱在一起哭。
记不清那一年,我得了头疼病,疼起来就满地滚。奶奶就叫人请了位法师一类的人为我收魂。那人装了一碗沙,用一块红布包着,点着了黄裱纸,在我头上绕过来,绕过去,还哼哼唧唧叫着我的名字。不知怎的,打那以后竟再没有头疼过。
不知是一九五一年还是一九五二年,我还到县城的笫二完全小学上了一年学,爹爹叫我在一个店主叫四怪的面馆吃饭。有一次,放学后,我兴冲冲跑去吃饭,店主说:“你爹在这放的钱完了,不能吃。”我只好饿着肚子步行五里多路到家里吃饭。其后到孟塬迪家小学上学。学校只供开水,自已背镆吃。家里没有细粮,只能吃包谷面镆。特别到冬天,馍冻的硬帮帮的,掰开都是冰茬,用开水冲两次才能吃,可是有时开水都供不上,根本吃不到青菜。由于营养不良,少时的我个很小,老是鼻泡眼肿的。
一九五六年七月,我以名列第一的成绩被保送到华阴县孟塬初级中学上学,贫穷饥饿酿就的苦涩童年替代了本该是幸福快乐的金色年华。
作者简介
秦岳峰,原国家一级法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著有个人文集《流年心影》,散文集《乡村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