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陕西省委组织部、省作协联合策划,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主编的《第一书记扶贫手记》发行以来,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该书收录了脱贫攻坚一线29位“第一书记”的文章,他们以文字为镜头,直面贫穷的真相,记录乡村发展变迁和一线工作的真实感受,为乡村振兴提供来自基层的思考。今天带来第十八期《杨磊:王道一村的驻村记忆》。
杨 磊
现任华阴市罗敷镇副镇长。2015年7月至2017年4月在华山镇王道一村任第一书记,2017年4月至今在罗敷镇金岩村任第一书记
2015年6月底,我只记得是个星期一,早上8点半,局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神色严肃地跟我说:“现在市上正在选派干部驻村担任第一书记,任职时间一至三年,局里考虑再三决定派你去,如果你没有意见,就上报组织部了。”当时我呆若木鸡,脑子闪现出很多问号:什么是第一书记?为什么要去农村工作?我到了农村能干啥,该干啥?为什么是我?······
王道一村离镇政府大概有4公里,是包村干部张永强骑着摩托带我去村里上任的。到了村里,我们没有去村委会,直接去了村主任家。我还没开口问,他就说村委会没人,村主任在家办公。
村主任家房子很是阔气,门前的白瓷片一贴到顶,20多米跨度的宅基在农村很少见。天气很热,村里的巷道没有什么人,但树上的知了叫得让人甚是心烦。
我和包村干部用力推开村主任家厚重且有质感的大红铁门,但刚一进来我就头皮发麻,吓得只想往包村干部身后躲,一条肥大且皮毛光滑的狼狗蹲坐在地上,离我们3米多远,两只耳朵竖得笔直,眼睛直盯着我和包村干部。狼狗没有叫,也没有扑过来,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包村干部看着我,笑道:“孟主任的狼狗很听话,不会咬人,害怕啥?”
“不怕不怕。”我嘴说着不怕但心里嘀咕着:“狗我确实不太害怕,害怕的是狗没拴。”
我和包村干部进来后,孟主任很自然地招呼我们坐下。我们表明了来意,他不紧不慢地说:“是这,以后没事你和我一起去钓鱼,村里有事叫你,没事你就不用来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热水烫着茶杯。
“孟主任,我的意思你看能否把村干部召集起来开个会,认识一下,顺便再说一下我的驻村职责和工作。”我的语气有些重。
“哦,那也行,不过现在算了,支书和其他村干部可能都不在,要不你晚上8点半来,村干部应该都回来了。”孟主任表情严肃地回答。
晚上8点我就到村里了,但开会已经快10点了。会是在孟主任家里办公室开的,参会的除了孟主任只有支书和会计。会很短,只开了10分钟左右,村干部说不行喝点啤酒再回去吧,我说我回去要开车,改天吧。夏天的夜里明显能感到一丝凉爽,我的心里也很凉。
立 足
2015年7月17日,星期五。和往常一样,我早上7点钟就习惯性地起床了。洗漱完毕后,开着我的蓝色“丐版”小晶锐去村里上班了。
已经8点半了,村委会没人。一把“大将军”守在门上,外墙上面全是灰,墙角还有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透过窗子能看见里面的办公桌椅,桌子上面放着几张报纸,满是浮灰的椅子上还有两个硕大的脚印,地板上有些零散的纸张和垃圾,但均尘封已久。
拨通了孟主任的电话,传来睡意蒙眬的声音:“昨晚睡得晚,你等等,我起来了就来。”没办法,等吧,可是我坐哪啊?坐车里吧,热!开空调吧,费油!还是在村里转转吧。
王道一村委会在全村的正中央。据村民讲,王道一村有5个村民小组,1700多口人,全村以孟姓和严姓居多,人均耕地不足1亩,农业收入主要靠小麦和玉米,青壮劳力大部分在外务工。村部的周围有10多条巷道,但却有6条没有硬化。
我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瓶水,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准备小歇片刻,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已经快11点了,孟主任让我去他家中,我也感觉T恤有些粘背了,去孟主任家吹吹空调吧。
“来来来,热不热?你早上来得太早,都没起来呢,以后别来这么早,有啥事你打电话就行。”孟主任说话时刚洗完脸的样子很明显。
看着孟主任的光头和啤酒肚,我脑子里突然有一个之前根本没有准备过的念头。我很客气而且谄笑着说:“你还没吃饭呢吧?要不别吃了,你叫上支书、监委会主任和其他村干部,我请大家吃饭如何?”
孟主任听完愣了愣,随口说:“杨磊,你没啥事吧?有啥事你就说,吃啥饭啊,以后大家多来往,都是朋友。”
我嬉皮笑脸地回答:“真的没事,就想和咱村干部聚聚。我也刚来,大部分村干部都没见过,就是吃饭联络一下感情,以后还得在一起共事,人熟了好干事。”
孟主任停了许久没出声,最后还是把大部分村干部都叫上了,选了个不太高档的饭店,不知道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想给我省钱。我把包村干部张永强也叫来了。席间,孟主任带着醉意给我说的那番话是我请这顿饭最想听到的:“杨磊,我知道上面派你来是来监督我们的,以后咱就是兄弟了,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我也知道你是来镀金的,说不上啥时候就走了,村里的事情咱们看着弄,相互支持,出格的事情咱保证不干,共同把村里的事情弄得美美的······”
修 路
记得8月初的一天下午,孟主任急忙走进村部,见我劈头就问:“杨磊,我刚从县城回来,听说交通局有个什么村村通项目,给农村修路,你看咱王道一能弄不?”
我笑了笑说:“孟主任,别急,我之前已经去过交通局了,我有个同学在那儿。咱村不是还有6条巷道没有硬化嘛,咱俩抽空再去趟交通局,找找姜局长。”
孟主任听完后说:“要是能行,我意思把咱的通村路再拓宽些,现在的路面会个车都成问题······”
项目实施得很快,从我们跑项目到完工仅仅用了40多天。施工顺利有序,中间只出现了一点小插曲,但我认为也是这点小插曲促进了整个工程快速顺利进行。那是在初期巷道路基修缮的时候,那天天气还是很热,早上11点左右,监委会主任孟华昌急火火地跑到村委会,气急败坏地跟孟主任说:“卫平,这路基我看修不成了。路基放线后,牵扯很多人家的门口台阶,要让路宽达标,这些台阶必须砸掉,群众都不让砸。我跟几家都说了,咱修是公益项目,让大家都配合一下,但是不顶用,一家都砸不下去。”
孟主任皱了皱眉,挠挠头问:“牵扯多少家?”
“大概20多家吧,其中还有你二大(二叔)。你也知道,你二大很难缠。”华昌扫兴地说。
孟主任听完后没有出声,顺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猛地吸了两口。我在一旁能清楚地看到孟主任无奈的表情,插话说:“孟主任,你也知道,修路是咱村的大事,工作要是做不下去,咱前期的路基就白修了。”
孟主任看看我说:“你不知道,牵扯这么多群众,还有我二大,很难弄。”
我说:“再难弄也得弄,你二大的工作还得先做。要不咱俩现在就去你二大家,给说说,总归是你二大,他不能从家里把你赶出来吧!”
孟主任面露难色,我攀着他肩膀拽着他笑着说:“你二大,你不去谁去,再难也得去。”
在孟主任二大家待了两个多小时,中午饭还是在他家吃的,孟主任二大的工作最终做通了。孟主任当着全村群众的面,亲自抡锤砸了他二大门口的台阶······
精 准 识 别
一场秋风一场凉,不经意间我已经从短袖换上了外套。11月底的一天,我早上从镇上开会回来,带了下发的一叠文件,其中有一份是王道一村贫困户花名册。
下午1点左右,孟主任、支书、监委会主任、会计和我开了个五人小组会议。“咱们村现有贫困户175户688人,这个数字真的把我吓了一跳!咱们村有没有这么多贫困户,全村总共不到400户人,接近一半都是贫困户?”我说的过程中虽然语气重,但脸上是挂着笑的。
孟主任听完后接茬说:“我和支书是今年刚换届的,上任后就是这么多贫困户,估计是当初为了申报贫困村,怕贫困人口不够,所以报得多,都是上届干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我紧接着说:“那咱就按照文件上的要求,把这175户齐齐走一下,对不符合条件的和家庭情况触线的可以按照程序清除,重新上报。我意思咱们得商量着弄一批出去······”
我还没说完,孟主任就迫不及待地说:“跑啥啊,村里就这么多人,哪家我不认识,哪家屋里我不知道情况?!他屋里谁在哪儿上班,谁一年能挣多少钱我大概都知道,咱就拿着表光勾就行。”
看着孟主任不耐烦的样子,我解释说:“还是跑跑吧,一来我也能和这些群众都认识下,二来咱不去也不符合程序啊······”
孟主任没有跟我一起入户,大部分贫困户是监委会主任和会计领我去的。在有些贫困户家里我停留的时间很短,因为他们的上线情况很明显;个别的我站在门口就知道他们家不符合条件,因为一贴到顶的白瓷片和门口停放的轿车“出卖”了他们。
贫困户剔除的拟定名单出来后,我非常认真地核对后拿给孟主任看。那天孟主任看了名单很明显急躁了:“杨磊,我觉得这个名单不行,是不是清得太多了?还有一些,你了解清楚了没,屋里的情况你弄清了没?”
看着他,我很严肃地说:“孟主任,名单上的贫困户都是我和村干部去过家里的,家里的情况都是了解核实过的,是不是符合条件我想都经得起考验。至于你说的这个名单不行,是哪里不行,还是上面的贫困户名字错了,还是我从中弄虚作假了?”
孟主任的急躁表情加重了,甚至有些愤怒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咱拿这个名单让村干部议一下,支书肯定也不行······”
那天我和孟主任闹得很不愉快。我当时估计可能是自己和主任沟通的方式有问题。之后我把名单让支书、监委会主任、会计、妇女主任都看了,大家都没有说什么,都是看完笑了笑。
自驻村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被捉弄、被讽刺的感觉,甚至还有强烈的羞辱感。最后还是支书一句话点醒了我:“王道一村大部分贫困户都姓孟······”
这一晚我失眠了,脑子里全是孟主任的表情和村干部的笑声,心里很窝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孟主任太不给我面子了。我在王道一村没少下苦,说到底我还是村里的第一书记,是市上派来的,太不给我面子了,我是不是应该跟镇上反映反映?是不是应该跟支书私下沟通沟通,强行下茬剔除?是不是应该开个会,把孟主任这种对待精准扶贫的态度通报下?······一连串的“应该”萦绕在我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个在乡镇工作的朋友说过的一句话,我做了一个别样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直接去村里,也没有去单位,而是去超市买了一箱特仑苏牛奶和一把香蕉,先去了孟主任家。孟主任看了看我,从兜里掏出烟来,发了一支给我,一边给我点烟一边说:“来啥呢吗,老母亲就是感冒,这两天都快好了。”
“你看你说的,你母亲病了,我应该来看望一下,都是弟兄们,你还跟我见外。”说这句话时我脸上微微发烫。
从孟主任家出来,我和孟主任一起去村委会。去的路上,孟主任低声给我说:“在村委会人多,有些话我不方便给你说。就说这个贫困户剔除的事情,你给我看的单子上的人数太多了,不是我不愿意剔除,都是邻里邻居的,你把谁弄出去了,谁心里都不高兴,弄到最后都是我的难过,还得得罪这么多人······”
没等孟主任说完我紧接着说:“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只是磨不开面子。要不这个白脸我来唱,咱把初选名单拿到会上,让大家来评判。牵扯哪个村干部的利益我来说,这些贫困户的家里我都去过,哪家好,哪家差,我基本都能说上来。”
孟主任挠了挠头,表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说:“你这名单里其实有好多都是村干部的亲属和朋友,我要是把这些人都弄出去,其他人怎么看我?我也刚当上村主任,总不能把人都得罪了,以后村里的事情怎么干啊!”
我随即又说:“我相信,如果你能先带头剔除你的朋友,其他人我觉得不会说什么,就像你砸你二大的台阶一样······”
孟主任默许了,但是强调了一句话:“也只能这样了,但我觉得不要剔除得太多。”
王道一村贫困户筛选甄别工作按照我的预想基本实现,再回想我那位乡镇工作的朋友说的那句话,我真的觉得很正确。如果我要是硬憋着气和村干部对着干,怕是也没有现在的结果,那句话也再次得到了验证和实践:“在农村工作,最不值钱的就是面子。”
爱 心
精准扶贫,“扶”是关键,再好的机制,再好的政策都需要落实。29岁的大学生严卫军一直想发展大棚蔬菜,为了打破王道一村原有的传统农作物种植格局,发挥高效农作物的示范引导效应,我帮助他建起了9个蔬菜大棚;村里的贫困户孟选臣有养猪的经验,我帮助他联系了5万元贴息贷款,扩大养殖规模,从原有的7头发展到30多头;贫困户孟玉昌是种葱的好手,在帮助联系贴息贷款的基础上,我和村干部帮助他流转土地9亩,把种葱的规模扩大到11亩;针对贫困户中的闲散劳力,我通过朋友介绍13名贫困户到西安雪花啤酒厂务工······
正当我为扶贫工作东奔西走、忙得不亦乐乎时,村里的贫困户李平选家里出事了。
那天我正在村委会打印资料,支书慌忙地进了门,见了我就说:“杨磊,我得跟你说个事情,李平选家里出事了,听说他儿子李杰得了坏病了,好像还很严重······”
“走,叫上孟主任咱一起去看看。”说着我就和支书出门了。路上,支书一边给孟主任打电话,一边和我讲李杰的家庭情况和病情。
李平选的独子李杰今年30岁,结婚刚三年,他和60多岁的父母仅靠一亩多地和打零工维持生活。4月的一天,在外打零工的李杰突然回到家中,流着眼泪告诉父母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噩耗,在一次医院检查中他被查出患有严重的白血病。父母闻讯后顿时失声大哭,看着李杰掉落的头发无所适从,全家的生活被一记惊雷砸得七零八乱。
到了李杰家后,看到李杰一个人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头发已经所剩无几,房间内非常糟乱,结婚的照片挂在床头,两岁的儿子绕膝攀附着父亲牙牙学语。此情此景,我的鼻子突然很是酸楚,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我试着把眼泪擦干,但又很快泪若雨下。我急忙走出房间,背过身去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和状态,但内心根本无法平静。就在我站在房间门口揉眉止泪的时候,我听见李杰的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跟支书说:“娃这都回来几天了,成天就钻到屋里不出去,吃饭也不行,孙子这才两岁,我这可咋办啊······”说完后,她的哭声更大了。
从李杰家里出来,我当天召开会议,号召全村党员干部发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奉献精神,并带头为李杰捐款。全村群众捐款热情高涨,仅一天时间就为李杰筹集了6800余元。另外,我还利用电视台、“微华阴”等宣传媒体,为李杰募集治疗资金2万余元。
李杰是三个月后去世的,我知道我们所做的无法扭转现状,但这件事一定得做。
步入寒冬,贫困户的衣食冷暖一直是大家关心的事情。经与各方协商,根据家庭实际情况,我们为全村48户贫困户采购必要的过冬生活物资:严小平家取暖成问题,我们就为他送去了采暖炉和煤饼;孟华平因病卧床长期用药,我们就为他送去了在药店现金办理的药卡;孟欢石因腿脚不便,平时采购粮食都是邻居帮忙,我们就为他送去了大米、面粉、食用油和各类调味品······
慰问完贫困户,回到村部办公室,我琢磨着,今年的工作也该好好盘点、总结下了。落笔间隙,不经意抬起头,发现窗外铅云密布的天空已下起了雪,很大。鹅毛般的雪花,玉一样纯,银一样白,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亲吻着久别的大地。雪花洒脱快乐地飘落,投入大地的怀抱,不给世界带来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