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 关不羽
5月22日,甘肃白银,一场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172人参加,21人遇难。现场传来的消息是,“场面惨烈”。这简直是一场“死亡越野赛”。
▲图/新华网
事故的消息传来,许多人为遇难者而悲伤,媒体也开始复盘事故的过程,追问事故的责任。与此同时,网上也出现了一种“死了活该”的论调。这无疑是违反人道底线的言论,绝不可取。
无辜者的枉死应该受到同情,是人类社会最起码的文明。没有人“活该”这样白白死去。这一悲剧的原因应该认真调查,到底几分天灾、几分人祸,要给死者家属和公众一个交代。
然而,正因为不是“死得活该”,更应该珍惜生命。
两位参与赛事的跑友第一时间在网上发出了他们的亲历记,都提到了要“敬畏自然”。他们在灾难中体验了大自然的力量,有这样的感慨是很正常的。
但是,大自然不会因为你的敬畏或不敬畏而有所改变,人能改变的只有自己,该反思的是生命的意义。
细思极恐的“神圣起源”
马拉松这项“运动”的诞生源于一场古代战争。
据说波斯帝国和古希腊城邦联军在马拉松平原大战,希腊方获胜。军队统帅为了让后方民众尽快获得消息,让著名的飞毛腿菲迪皮茨跑回雅典送捷报。菲迪皮茨跑了42公里后,完成了这一光荣任务,却因体力不支而死去。
为了纪念这一事迹,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设立了这一42公里的长跑项目。
这则故事为马拉松长跑赋予了神圣的传奇色彩,然而认真推敲,却也是问题重重。古希腊人没有骑兵吗?为了报捷,有必要牺牲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士兵吗?就算没有最终力竭身死的悲剧结尾,这也是奴隶般的待遇。
▲甘肃山地马拉松救援现场(图/网络)
我不知道菲迪皮茨的家人会不会为他的“英勇事迹”感到骄傲,我觉得如果这是发生在我的至亲身上,我即便为此骄傲,也不会减轻一分一毫的悲痛。
在这个马拉松起源的神圣版本中,我也只看到一个事故,一个错误的决定而被白白牺牲的年轻生命。而在现代马拉松中,有的赛事的距离和强度有甚于此。
全长100公里、限时20小时、穿越复杂地形的极限长跑,这是为了什么?这可以说是一种近乎病态的“马拉松崇拜”。
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
长跑运动对身体健康的作用一直聚讼纷纷。相关的研究和统计很多,但“科学对长跑运动的健康作用没有定论”是普遍结论。至少可以说,存在健康风险。
马拉松运动有多大风险?
据2012年1月美国《新英格兰医学期刊》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2000至2010年间在美国参加全马或半马的人将近1100万,心跳停止事件共发生59起(51人为男性),造成42人死亡。这个万分之四的死亡率,经常成为“马拉松运动风险不高”的佐证。
尽管如此,也有医生指出,跑马拉松如果不进行专业防护的话,对膝关节等人体器官会造成一定伤害,常年跑马拉松的尤为如此。这一点,包括许多跑友也有亲身体会。
▲2015年,一男子参加福州半程马拉松赛后猝死(图/网络)
关键是,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
诚然,人没办法回避风险。吃饭有噎死的风险,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因为进食总是必要的。出门上班要冒车祸的风险,但是上班也是生计必要的——至少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如此。
那么,冒着运动风险、健康风险跑马拉松,到底是为了什么?
很多热衷此道者可以讲出N个励志故事,诸如跑出人生巅峰的阿甘。现实中,阿甘少有,跑来跑去也就是个芸芸众生的是大多数。
但是,没有哪个励志故事里,这一极限运动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是为了健康,那么健身房显然更安全也更方便。如果是为了在极端枯燥中所谓磨练意志,背背圆周率是更安全的选择,而且还有点训练记忆力的作用。如果为了“亲近大自然”,旅游方式要多少有多少。
从未有人能说明,这种荒山野地里跑到虚脱的运动到底有什么独特的价值。
▲失温的马拉松选手集体躲在房子里取暖(图/网络)
马拉松的意义是典型的自我赋义。跑友圈里有一个很流行的说法说“马拉松是一场对自己的战争”。可是,为什么要对自己发动一场战争呢?
这是多么奇怪的自我赋义,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自我圣化了。
崇尚极限运动,是一种糟糕的文化
个体坚信自己能和阿甘那样跑到人生巅峰,尚可以理解。但是,极限运动成为一种大众流行的时尚,是一种怪异的文化现象。
迄今为止,人类突破自然的界限都是依靠知识和科技的力量,而不是刻苦锻炼。比如人类可以比任何鸟类更高更远,不是靠卖力抖动手臂,而是现代飞行器。人类再怎么卖力地跑,也快不过猎豹,远不过骏马。一百公里长跑这样的极限运动,到底有什么意义?
▲图/黄河石林景区官方微博
极限长跑还不是这类光怪陆离的“人类极限挑战”项目中最怪诞的一种,此前的“登山热”更荒诞。一批又一批富豪,花了很多钱,连背带拽地跑到珠峰去打卡,似乎就是为了证明他们爬到了世界之巅。
其实,任何普通人买张京沪线的打折机票,就能飞到万米高空,在他们头顶上1000多米。不但价格便宜,还不用一边唱着“保护大自然”的高调,一边给脆弱的高山冰川生态留下一堆垃圾。
只不过上一次珠峰的代价,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这种“极限挑战”,无非是这些富豪们的身份符号罢了。
▲2003年,王石登顶珠峰后带火了一波富豪登山热(图/网络)
很多所谓极限运动都和最富裕阶层有着密切关系,他们或者亲自参与,或者赞助其事。这和罗马皇帝运营的大角斗场何其相似。皇帝们可以与民同乐,赞助那些刺激的表演,也可以下场亲自刺死几个可怜的猛兽或者活人,以凸显自身的强大。
这些五花八门的极限运动确实是一种文化现象,却是一种糟糕的文化现象。猎奇、攀比、矫揉造作的大杂烩,无意义的“玩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哪怕是自己的生命,也不该被这样挥霍。
极限长跑比起那些“顶级极限运动”,不那么张扬和怪诞。因为这是一个以城市中产为主要受众的故事,有那么一点极限色彩的挑战属性,可以满足中产者的“超人幻想”和对更高阶层的模仿心理,也有“促进健康”之类的功利诱惑以符合中产者的功利理性。
只不过,跑得更远不会让谁成为超人,也不见得多么健康,却实实在在地带来大把的商业利益。
文化+商业的一场阳谋
以马拉松为代表的长跑运动是个大生意,是经济研究教科书式的论断。
经济学上有“马拉松周期”之说,指的是当人均GDP超过5000美元之后,一个国家的多个城市以“马拉松赛事”为依托,进入全民路跑的体育消费黄金周期,而人均GDP5000美元也是中产阶层发育的起跑线。
还有“马拉松经济”之说。一般认为包含四个主体部分的收入来源:赛事直接带来的现金收益,比如赞助商投资、报名费等收入;基于比赛所产生的物业收益,如场馆租赁和酒店住宿等载体经济;媒体收益,比如出售赛事转播权;训练服务、运动装备等产业经济。
除了可以从单场赛事明确计算出来的收益外,衍生的运动器械、训练服务等收益甚至可能更高。
一个中产跑友花在跑上面的年度开支,要达到20000元到50000元。随着中产数量的增加,中国“马拉松经济”的规模也在迅速增长。
▲图/艾瑞咨询
2019年年初,国家体育总局等十部委发布的《马拉松运动产业发展规划》显示,到2020年,我国的马拉松运动产业规模将达到1200亿元,而800人以上规模的全国马拉松赛事场次有望达到1900场。
1200亿的产业规模,或许仅仅是个开始。但是,这个看似一片“蓝海”、到处充满“富矿”的运动产业,真的那么美好吗?
密密麻麻“跑起来”的人群,或许陷入的是文化+商业的一场阳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迎合城市中产的新谎言。从这个意义上讲,甘肃白银的遇难者也是受害者。
因此,在对事故进行调查追责、善后处理的同时,是不是也该从根本上去反思国内马拉松的现状与问题?蒙眼狂奔的马拉松,或许到了该踩一踩刹车的时候。
这次事故的沉痛教训,让人不能不提出这个严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