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乘坐高铁已成为今天生活常态的今天,一列时速不过几十公里的绿皮老火车居然还运行于咸铜线上,使人不能不恍若有隔世之感。这种绿皮老火车好多年没坐过了,已记不起来最后一次乘坐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当时票价从富平到终点站西安1.9元,车程3个多小时。而我所居住的富平县城紧傍咸铜铁路,每天都可看见这列涂有黄色条带的绿皮老火车从城南游龙般穿过。这天心血来潮,决计和老伴再坐回绿皮老火车,借用时下的流行语,重新体验一把昔日的慢生活。
位于县城西南角的火车站,建于上世纪40年代初,迄今仍大体保持着当年的老样子:早先方砖墁地的站台虽被水泥地面取代,台沿所砌的条石却依然故我。坐北朝南墙面涂成米黄色的候车室,只有三开间大小,尖山状砖砌山墙,一线拱起的屋脊,平瓦覆盖的两檐流水,这种属于双坡屋顶的中国传统建筑,采用的却是宽敞通透的现代门窗,加上尖锐突出镶着绿色木条檐口的三角形门楼,如此中西混搭的建筑风格,亦依稀传递出80多年前人们的审美情趣。据相关资料介绍,咸铜铁路始建于1939年,1940年铺轨通车。鲜为人知的是,1938年5月,侵华日军攻陷徐州后,沿陇海铁路西进,郑州岌岌可危。为保证军用煤炭的需求,国民政府拆除郑州—洛阳线,将其器材紧急运陕,用于铺设咸铜铁路,以便运输铜川的煤炭。因其铁轨、枕木等器材均系旧物利用,及其新建路基存在安全隐患,当时行车时速只有10公里,且全线仅可通行小型机车。不过小时(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见到的咸铜线,已然是由大型蒸汽机车牵引的长长铁龙,在震颤大地的充满节奏感的咣当咣当声中,轰隆隆驶进站台,复一声汽笛长鸣,呼啸而去。
当时火车站位于老县城东南方向,相距1.5公里。车站周围,凌乱挨挤着一些低矮的土坯住房,住户多是以河南人为主的铁路职工或搬运工人。记忆中点亮昏黄夜色的,是几盏孤寂的路灯,再就是一家摆在路口烧鸡摊上半暗不明油烟直冒的马灯了。不过,白天的车站永远是热闹的,尤其是客车到站后,由车站国营食堂提供的不要粮票(当时生活必需品紧张,购买食品需用粮票)且经济实惠的食品,诸如包子、馒头等等,自是引爆了旅客最大热情,食品车前,瞬间便排起了长队,往往开车铃响了,一些未曾买到食品的旅客才轰地散开纷纷拔脚跑回各自车厢。好在蒸汽机车要在这里上水,停车时间较长,多数旅客都能满意而归的。儿时的我们,兴奋点却在距离站台西边百余米处的水塔:机车在这里加水时,也会清除烧锅炉产生的煤灰,机车驶离后,从煤灰中扒捡的那些尚有点发烫的煤渣,在燃煤紧张凭票供应的那个年代,不消说也能解决些家里的燃煤之急。至今想来,亦不乏成就感呢。
蒸汽机车改换内燃机车后,那座水塔也就完成历史使命,在落寞孤寂中,不知何时被拆除了。我还在。只是如今与站台和岁月为伍的我,亦是苍然一头白发之人了。虽说自小看惯了绿皮火车往来于咸铜线上,但17岁前,除了年幼时随父母坐过火车(到西安换乘长途汽车去商洛老家),便只能任由一颗对远方世界充满渴望和憧憬的少年之心,随着一个个从眼前掠过的车窗疾驰而去了。“文革”初期大串联席卷全国,学生乘车不要车票,我和同学遂圆了坐火车远行的梦。用“人山人海”形容当时全国的各个车站,或以“水泄不通”一词形容当时绿皮火车里的拥挤状况绝非夸张。事实上,火车到站后,很多人不是通过车门,而是顺着车窗钻进车厢。车厢里座位上、走廊里,乃至厕所、行李架上和座位底下,但凡是能插进脚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好在彼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激荡胸中的,又是“指点江山”的革命豪情,也就不以此种旅行为苦了。参加工作后,因公差或私事乘坐绿皮火车的机会就更多了。长途出差可以享受硬卧,夜半睡醒,列车恰好停在某一车站,不久咣当一声,列车在汽笛声中徐徐启动,站台倒退的灯光洒在朦胧车窗上,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那种梦幻般感觉真是美妙极了。至于黎明时分列车穿过犹自沉睡中的田野、河流、山谷、小村庄和不知名的城镇,抑或暮色渐浓中,一大片白茫茫的江水蓦地漫入眼帘……由此体验的旅途风景及其愉悦快意,自是令人回味不已,久久难忘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客车上的餐饮服务不但周到热情,价格也很便宜实惠,而来自天南海北旅客彼此间的那种信任和关怀,以及改革开放带来的舒朗精神和新鲜话题(诸如深圳、广东的巨大变化,江南的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等等),使漫长的旅行不再寂寞,乏味,且产生一种临时大家庭的融洽和亲热感了。
……远处传来汽笛声,脚下开始越来越强烈的震颤,呼啸而来的列车徐徐进站,记忆中站台上的热闹景象却不曾再现。车厢里空位很多,一如不无几分寂寥的车站。也是,在日趋快节奏的当今社会,人们宁愿多花钱节省三分之二的时间坐大巴车去省城,也不会选择票价便宜三分之二还多的绿皮老火车而把时间浪费在漫长的旅途中,也就难怪车厢里年轻面孔很少,多是我和老伴这样的优游岁月或没啥急事的人了。不过,车厢里的高背硬座,手动车窗,头顶的摇头风扇,以及列车员带有几分职业疲惫的报站名声……这一切仿佛时间之外的存在,依然带给我久违的亲切和温情。我不知道这种绿皮老火车还能运行多久,但我知道,曾深深契入我生命的绿皮老火车将留在我记忆里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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