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的一天,门倌递上来一张名片。
已经取消帝制、当上民国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接过名片,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王氏侍佣周妈”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周妈来干什么?
他极不情愿地说了一个字:请。
周妈大步流星走进客厅,向袁世凯道了一个万福说:周妈给大总统请安。
袁说:不知周妈此次来京有何贵干?
周妈说:哎呀呀,大总统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欠俺家老王几个小钱,你怎么就忘了?
袁世凯心里又是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故事得从半年前说起。
壹
袁世凯称帝时,为了造声势,他让人写了一份劝进书,争求各界名流签字。
而王闿运,号称湖南第一大才子,是全国知名的经学大师,门徒有数千之众,随便说一个名字,都是如雷灌耳。比如戊戌六君子中杨锐、刘光第,比如“筹安会”理事长杨度,比如后来名满天下的木匠齐白石……
▲ 王闿运,就是这个老头子
如果王闿运能领衔签字,其影响力是可想而知的。
袁世凯派人去找王闿运,王说:要我签名可以,每个字十万大洋,三个字就是三十万。如果总统答应,我就签,如果不答应,那就另请高明。
来人请示了袁世凯,袁很爽快的答应了,立即下令,让湖南方面拨款。湖南当局先付了15万,后来帝制失败,湖南闹独立,余下15万,也就不了了之。
想起这事,袁世凯就闹心,他不耐烦的说:现在事情都成这样了,你家主人怎么还叫你来要债?
周妈也不客气的说:大总统,俺家老王列名,只是负责劝进,又没答应包你当上皇帝,你成不成功,我们哪个能担保。老婆子给你说媳妇,还能包你养孩子吗?难道大总统要赖账不成?
话粗理不粗。
袁世凯听她说的愈来愈不像话了,心中有些恼怒,但又拿她没有办法。
贰
王闿运一生妻妾众多,但大多早逝。他不打算再要妻妾,又对青楼女子没有兴趣,侍寝的事,就只好由老妈子来承担了。自从周妈进门之后,王闿运就一天也离不开她了,甚至当着自己弟子的面亲亲热热。
这周妈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烧一手好菜,还会伺候人,渐渐的,她成了王闿运的专宠,吃则同席,睡则同床,离开一会儿,就像掉了魂似的。
用当时上海《时报》的刊文说,就是:睡非周妈不香,饭亦非周妈不饱。
▲ 周妈,就是这个老妈子
袁世凯聘请王闿运做国史馆馆长,上任时,他把周妈带在身边,路过武汉时,湖北督军王占元请吃饭,周妈和王同坐上席;到京之后,袁世凯设宴为他接风,周妈仍然坐在王的身旁,连大总统和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只是大块大块的给周妈夹菜。
王闿运就任馆长之后,周妈成了二把手,王闿运亲笔给她写了名片,上书:「王氏侍佣周妈」六个字。
别看是个老妈子,却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凡是找王闿运办事的人,都要走周妈的门子,否则就办不成事。假如王闿运要批评她,她就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连王闿运也拿她没有办法。
面对这样一个人,袁世凯知道,和她有理讲不清,只有拖延时间。于是,他说:这样吧,你家主人年龄也大了,你不在他身旁,他生活也不方便。你先回去,等款子筹备好了,我给你家主人寄去,你看行不行?
周妈是何等精明,这点小把戏,怎能骗了她。她说:俺家老王既然叫我来了,就不在乎这几天。再说,我一个老婆子,千行百里来一趟也不容易,空着手回去,我怎么向俺家老王交待?
这些天,袁世凯本来就烦,周妈却步步紧逼,他态度强硬地说:我就不给这钱,你又能如何?
周妈也不示弱,她也强硬的说:你不给钱,我就不走!
袁说:你不走,我就让人赶你走!
周说:你赶我也不走!
袁大怒,拍着桌子说: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周妈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拍着手说:大家都来听听,这是什么理,堂堂一个大总统,和俺一个小老百姓赖账,不给俺钱,还要杀俺这老婆子。
说着,她又站起来,指着袁世凯说:你要有种,就杀了俺,我来时,俺家老王就说了,你要不给钱,他就在报上登文章,让全国人都来评这理。
袁世凯拂袖而去,虽然心里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这周妈没有什么可怕,只是那个老不死的王闿运,是个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人。他听说过,王闿运写过一副对联骂他,对联是这样写的: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横批:旁观者清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副对联中嵌了这样一句话:民国总统不是东西!
王闿运青年时就是个狂人,曾国藩、左宗棠都不放在眼里。现在袁世凯皇帝做不成,总统又当不稳,哪来功夫再去惹闲气呢?
于是,他一边让姨太太陪周妈打牌逗乐,一边筹款,然后,把15万大洋交到她手里,周妈这才喜笑颜开地离开总统府。
叁
奇葩人间事,第一周老妈。
在这个真实史料记载的趣事中,我们或许看到的是袁世凯的“冤”和周老妈的“精”。但最有看头的其实是王闿运。
王闿运作为清末大名士,竟将一个相貌极丑的女仆周妈当成了自己的挡箭牌,又当成了自己的讨债人,正如章太炎先生所言:狡猾若此,岂能小觑!
在晚清和民国,王闿运属于那种才大志高、目无余子的人物,连曾国藩、左宗棠都不在眼里,何况其他。
无奈,命运不济,站错了队,只好去做名士,既做名士,心中块垒难平,非得有点惊世骇俗之举不足以自显,亲近老妈子,实际上算是一种。
事实上,王闿运抬举老妈子,除了满足自家性欲之外,还附带有笑骂官绅贬损官场的意思,管你什么大场合,有什么高贵的人出席,咱就带周妈一起,款待我,就得款待这个乡下来的粗鄙的仆妇。
关键是,我带这个粗妇,还没有任何名义,没有任何名分,仅仅是贱人老妈子而已。达官贵人、夫人名媛、包括民国大总统,一并被捉弄了,又无可奈何,王闿运也正好借此一出自己不得施展的恶气。
从某种意义上说,抬举周妈、收木匠齐白石为徒,就是偏要找这些底层的人来和士子做伴,抬举了他们,就贬低你们。骨子里,他并不真的看得起这些人,比如在日记里,就嘲笑齐白石的诗是薛蟠体(而在齐白石自己看来,他的诗是第一流的,而画倒在其次)。
王闿运讨厌当时官场的一切,尤其讨厌春风得意的大人物,但却从来不出恶声,一切厌恶,从嘲谑出之,在近乎恶作剧的戏谑中,发泄着自己的不平。
显然,无论是游戏人生,还是金刚怒目,在骨子里,他老人家心气还是不平衡,没有看开。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古往今来,谁又能真的看得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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