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天,在中亚兜转三国十三座城市,沿途所见的阿斯塔纳的“生命之树”、奇姆肯特的管道工人、突厥斯坦的亚萨维陵、欧特拉的帖木儿归处、塔什干的温州商人、希瓦的小商小贩、以及撒马尔罕的帖木儿陵、兀鲁伯天文台……一个一个在我脑海里都是独立而分散的存在,冥冥之中感觉它们有着微妙的联系,却一直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概括。直到在伊塞克湖畔的博物馆,我见到了一坐雕塑。一时间,一切的联系都明晰起来。
这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雕塑形象。一人抱着另一人的腰,把头顶在对方胸前;另一个人抱着对方的头,咬牙切齿,两人似乎是在摔跤。这座雕塑的名字叫“命运”,意为人的一生即与自己命运的搏斗,结局不是遵从了既定的轨迹便是自己掌控。
这座雕塑就落在露天博物馆的草坪上,在一堆石头中并不显眼。旁边的石头是古时中亚人坟上的标志。按照习俗,有人会将生前宿敌的样子刻在坟上,表示死后依然不忘生前的仇恨。几个世纪后的我站在埋葬了古人的土地上,不知道彼时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爱恨,只觉得他们的性情如石头上的图案一样坦白、稚嫩。到死还不愿放下生前的仇恨,可不是输给了命运?
即使是英雄帖木儿也有不能放下的执拗。他人生的最后七年在中亚度过,为了征讨一个恩将仇报的可汗。他将都城和自己的陵墓建在撒马尔罕,如今所留下的恢宏建筑群仍不减当年的壮丽。他的陵墓内墙由整块的玉石拼嵌,穹顶由金箔装饰,棺石是珍贵的墨玉。但是,谁能想到金戈铁马踏平欧亚的帖木儿倒在了出征中国的路上——从都城撒马尔罕到欧特拉,前往中国的行程几乎才迈出第一步。
欧特拉,彼时的帖木儿行宫所在地,如今就是一个无人看管的小土堆。除了土堆上零星的红色瓦片和几处明显看出人造的沟壑,和一般的土坡并无二致。在谷歌地图上都没有标识的一处遗址,报道团用了三个定位系统,花了整整一天才找到。到达之时正是傍晚,夕阳西下,似乎正好为我们回溯帖木儿弥留之际之所见。不一会儿月亮上来,正是农历十六的月亮,明亮、饱满。过往的纷争、战争的硝烟、战士的尸骸一下子便随着这一轮静谧的月色消散而去了。
当地导游笑称,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果帖木儿能再多活几年,也许今天的中国就会说着另外一种语言。我笑着不应答。事实上,在现在中国的新疆地区生活的维族、哈族说着和当地人十分相近的语言。报道团的成员之一、来自新疆的哈族兄弟努尔黑沙,一下飞机就能无障碍地与当地人交流。
不仅是语言上的相近,我们所到之处也常常看到文化上的共通。桑枝造纸、蚕丝制毯、烤馕、拉条子、茶……许多都是在中国能看到的技艺和餐食。它们自十个世纪前便经由“丝绸之路”往来流传于中国和中亚,穿越王朝的更替与兴落,历久弥新。
历史上的中亚曾出现犹如希腊的城邦,一城便是一国,分分合合,战乱不断。在希瓦,我听说曾经这里王朝的未来首领要在七岁时杀死一个人来证明勇敢,心智不受影响者才算通过考验。我还听说每次两国开战,国王必须亲自上阵证明其骁勇才不至于被人嘲笑。当争夺成为生活的常态,许多人便顺着这成王败寇的历史轮回碌碌向前。
“阁中帝子今何在,栏外长江空自流”。“丝绸之路”上的商旅正如长江之水,从不因王朝的兴灭而停止脚步。欧特拉,曾经先后被成吉思汗和帖木儿踏平;希瓦,曾历经40多次战争……然而正如报道团偶遇的哈萨克功勋考古学家所说,“因为有‘丝绸之路’的通过,这些城市总是能够再次复兴。”
这句话是哈萨克斯坦一位功勋考古学家对我们说的。在塔拉兹,报道团偶遇了一个大型考古现场,他的团队正在那里开展考古勘察。他对我们说,“‘丝绸之路’对其所经过的国家有利无弊。阿拉把我们创造成了邻居,因此我们就要相亲相爱。”
他说,“作为一名科学家,他要搜集所有可以搜集到的资料来完成他的考古工作,无论这些资料是哈萨克人、中国人还是欧洲人写的。因为科学是全人类的。”
历史上的中亚也不缺少这种超越国界的博大情怀。“皇室学者”兀鲁伯便是其中之一。身为帖木儿的孙子,他16岁成为首都撒马尔罕的首领,但却将毕生精力献给天文研究。最终死于自己亲生儿子之手的兀鲁伯也许无法摆脱宫廷斗争的命运。但是如果没有累计30年观测结果编纂的《乌鲁格别克新天文表》,没有精确测定地球公转周期,他或许就和其他帖木儿的孙子一样,不过是史书上一处需要注脚的名字。然而在有限的人生选择里,他用超脱他既有命运轨迹的心怀和视野,将大部分的人生贡献给了天文研究,其成果不仅将当时的科学研究水平推向高峰,更是推进了全人类的知识边界。
如今的丝路上,我们遇到能用各国语言自如招揽游客的乌兹别克小孩、为来往商旅办理签证的哈萨克新移民、为油气管道建设十多年驻守中亚的中国工程师、不太懂俄语却寻觅商机到此的河北夫妇、从英国转来此研究中国与中亚问题的台湾学者、希望做哈萨克斯坦与中国之间使者的女大学生、为9家中国企业提供财会服务的吉尔吉斯会计师……
或许他们中的有些人就像我们在奇姆肯特遇到的中国工人魏伟,只是为了更好的报酬而背井离乡,又或许他们中的有些人是怀抱期待,希望自己的一份努力能或多或少推动中亚前进的脚步。他们每一个个体或许都有这一生难以超脱的诉求与欲望,但当他们为改变个人命运所作出的斗争投射在连结中亚与世界的“新丝绸之路”上时,他们在历史长河中有限的篇幅便不再被淹没。
天地悠悠,丝路绵绵。就像我将记住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每一张面孔一样,这条兴旺不绝的商路必将永久记录为它的繁荣挥洒过的汗水的每一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