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月19日,陕西宝鸡市眉县杨家村西周青铜器窖藏发现后,二十七件西周青铜国宝轰动海内外。为了尽快准确地解读国宝的历史价值,出于对著名的青铜器专家马承源先生渊博的学识和严谨的科研作风的仰慕和敬重,我于是年2月17日试探着打电话给上海博物馆陈佩芬先生,让她代我邀请马先生到宝鸡详究国宝。电话打通后,马先生接过电话,当即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18日晚,我在家里接到马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说他后天到咸阳机场,我说:“那我一定到机场迎接您。”马先生当即婉言谢绝,一再说:“不需要,我已同咸阳机场一旅行社联系好,让他们给我联系一辆去宝鸡的车子,你们馆那么困难,也没有车,你不要乱花钱。只请你代我订三个房间就行了,但钱由我们出。”面对千里之外诚挚而坚决的话语,我真是激动万分,没想到像先生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学者对我们这样一个西部小馆如此理解,对我这样一个无名小辈如此体贴关爱。第二天上班后,我即把马先生来馆的喜讯告诉了馆里的同事和市文物局的领导。20日下午,我和两位局领导及刘连山等几位宝鸡文物界的老同志,就早早的站在博物馆广场上翘首以待。因飞机晚点,等到17点多天快黑时,马老才在陈佩芬和濮茅左两位先生的陪同下乘出租车到达博物馆。我说:“先生一路辛苦,今天就先到宾馆休息吧。”但七十多岁高龄的先生不顾长途颠簸,一再坚持“还是先睹为快”。我只得顺从他老人家急切观宝的心情,通知有关人员打开库房。一看到这堆刚出土的青铜器,先生高兴得像个孩子,边看边说:“你们宝鸡不得了”。就这样粗略地看了一个小时,在我们一再督促下,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到达宾馆,先生就急切的问我:“你们认为这批东西是西周哪个王世的?”我说:“我们现在基本上认定是西周宣王时的。”先生即说:“差不多,但好像还有问题,如厉王跑到山西后,在他没有死以前,仍应是厉王的年号,这与宣王纪年还得研究。”说着拿出了一份他们在上海用高新技术从发行的报纸上复印的盘铭文照片,这时我才从非常清晰的照片上知道先生已经对这批国宝研究得差不多了。已近7点多,我即催先生去用餐,明天仔细看了再说。当晚我与市文物局的局长、科长及副馆长张亚炜在先生下榻的颐和酒店为先生洗尘接风。饭桌上,先生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对宝鸡出土的文物了如指掌,如数家珍。特别为我们讲述了一段他与我馆收藏的镇馆之宝何尊的历史奇缘。晚饭后,在房间,先生给张润堂、任周方局长和我赠送了他新出版的专著《中国青铜器研究》并郑重其事的签了名。其他同志离开后,先生又同我聊起这批国宝出土的情况以及对文物除锈清理的情况及做了拓片没有,我即据实以告。因对文物的钟爱和痴情,先生根据他下午看到现状,对我们清锈的做法提出了诚恳的批评。我也告诉先生,我们馆这几年还没有碰到过这么多、如此长篇铭文的铜器。大多数人都还不会做拓片,先生一听,立即让陈佩芬老师打开行李箱,取出了他们来时带的做拓片的一应工具,包括专门用的高级宣纸和棉花,这时我立即提出:“明天上午看文物,下午请您和陈老师为我们馆的职工演示一下做拓片如何?”先生一口答应。不知不觉,已10点多了,我赶紧告退。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先生就急着要进库房,我立即通知馆里职工提前上班。一进库房,先生与陈佩芬老师及古文字专家濮茅左,对27件国宝一件一件认真评看,一个字一个字的释读记录,到1点多才全部看完。其间,马先生到宝鸡看宝的消息已被灵通的记者得悉,中央电视台、陕西电视台、《上海解放日报》的记者,都一下子赶来要进库房进行采访,他们围着先生问这问那,以致先生根本无法看下去,面对这种情况,我在先生看了几件主要器物后,请先生先对记者们讲了几句并回答了两个记者的简单提问,然后就让工作人员把记者们全部“请”出了库房,这样才使先生得以正常工作。
下午230先生又进入库房,我让馆里的职工尽可能都到库房里来,观看先生作拓片。考虑到先生已七十六岁高龄,我让人搬来了椅子,但先生根本就不坐,说做拓片坐着不行。馆里十多位青年职工把先生围在中间,先生亲自从整理宣纸、湿纸、铺纸、用针挑纸、打纸、上墨一招一式十分认真。先生一边演示一边讲解。先生连续站了4个小时,我心情紧张了4个小时,才做成了一张盘拓片,但先生仍一再说:“这张拓片做得不行,我已三十年没有干这个了,眼力也不行了,实在对不起大家。”这时我悬了一下午的心才放下了。
马先生作为国内外著名的学者,他的行踪受到世界各地的关注。他到宝鸡看宝的消息竟然通过香港一位友人,于21日上午传到了新到任的宝鸡市市长姚引良那儿,姚市长当即通知市文物局张润堂局长:晚上由他以市政府名义在老孙家泡馍馆设宴招待先生一行。但等了一整天的一群“老记”却不想放走先生,为了满足他们采访先生的愿望,我即让人在摆放文物的临时展台前,放了一把椅子,让先生坐下来,由《解放日报》、《华商报》、《宝鸡报》、陕西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等几个媒体的记者进行了近半个小时的采访,并同馆里不少职工和记者合影后,才赶去赴宴。饭后市长赠送给先生一本宝鸡珍贵文物邮票集。先生带回宾馆后一再对我说:“这真是个意外的收获。”在宾馆,陈老师给我拿出了她已抄写的工工整整的盘、四十二年鼎、四十三年鼎的释文,我吃惊地问:“你们这么快,什么时候搞的啊?”陈老师说:“我们昨天晚上就开始搞了,今天中午饭后到宾馆就没有休息。”我一下子就惊呆了,这几位老专家真是拼命呀!他们3人当中年龄最小的濮老师也五十四岁了,陈老师也已六十九岁了,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这么干,真是个不好理解的奇迹。马先生还让陈老师给我拿出了他费了多年心血,研究排定的西周历法核对表,对我说两个鼎中有一个鼎的月相怎么也合不上,他们晚上还得研究一下子。我一听这话,就赶紧同他们说了一下明天的活动安排,并要求把他的西周历法核对表和隶定的盘鼎铭文让我去复印一份,经同意,我即匆匆离开宾馆,一看表已11点多了。跑了几个地方,复印店都关门了,终于找到一家灯还亮着的复印店,复印完也12点多了。
按照昨晚议定的方案,早上我先给法门寺博物馆韩金科馆长和周原博物馆张恩贤馆长打电话,告知他们先生一行下午去法门寺,让他们来车迎接。刚吃完早饭,先生一行三位再到库房对几个不甚清楚的铭文再次订正了一遍,把27件文物一一触摸了一遍,才又依依不舍地离开国宝。这时张润堂局长从身上掏出先生昨天做的那张拓片,让先生签名,我也在旁对先生说:“这个拓片将是您留给我们馆最好最珍贵的纪念了,您一定给签个名。”先生略加思索,即用钢笔在旁边签上了“马承源手拓,二零零三年二月二十一日”陈佩芬先生也签上了“陈佩芬参与”。
馆里20多位职工静静地站成一圈,听先生讲他与国宝的故事
我带着马先生到二楼展厅参观,看到何尊那里,为了让馆里职工更好地了解这件被先生冠为的镇国之宝,让先生把昨晚餐桌上讲的他与何尊的奇缘趣事再给大家讲一遍。馆里20多位职工静静地站成一圈,听老人家讲他与国宝的故事。
先生讲道:“1975年,为纪念中日建交,要在日本举办中国出土文物精品展,国家文物局王冶秋局长让我赴京组织筹备,经审核后,我很快从全国各地点调集中了100件全为一级品的文物,其中就有宝鸡出土的饕餮纹铜尊。文物全部放在故宫的武英殿。过去只听说过而没有见过。见到实物,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很为纳闷,这么大造型这么好的器物为什么没有铭文?即用手在内壁底部几个地方摩擦泥土和铜锈,很快发现底部一个地方好像有文字,大为振奋,即让送去除锈,第二天人家就告诉我,他们经过清除泥土锈迹,在底部发现有一长篇铭文,达一百多字,内容相当重要,我高兴极了,即让一高手做了拓片进行研究,初步研究后隶定铭文为122字,内容大意为:在周成王五年,一位叫何的周王室重臣,在刚建成的洛邑成周,受到新居那里的王的训诰和赏赐,何用得到赏赐,铸成这件铜尊,记载这一重大宠荣。这样,就把它叫做何尊了,也因为这一重大发现,国家文物局取消了何尊赴日本展出的安排。直到1980年,国家文物局又让我组织筹备‘伟大的中国青铜器’展览去美国进行友好交流访问,我又把何尊定为参展的主要文物并经批准同意,因为有这样一个国宝参展,那一次外展文物的保险费高达三亿多元。”通过先生两次介绍之后,我才知道何尊是因为先生发现了它的铭文以后才身价倍增的。也才知道先生以《何尊铭文初释》与著名考古学家、青铜器专家、文博界的著名学者唐兰、张政火良等人在国内最权威的《文物》杂志上争鸣讨论(1976年《文物》第一期)。以后又写了《何尊铭文和周初史实》等多篇文章。尽管在“迁宅”还是“营宅”等问题上至今还有一些分歧意见,但专家们一致认为何尊的史料价值极高:一是证实了武王灭商后,就有在伊洛一带这个他认为的天下中心建立都城来统治天下的战略意图;二是此器作于成王五年,以实物史实为解决史学界关于周公摄政七年是否包括在成王在位年数之内的历史课题提供了直接资料;三是证实了周成王要迁居成周并付诸行动,这样一个过去史料不详的重大事件;四是尤其重要的是铭文中“中”、“国”两字作为一个词组第一次出现,尽管它与现在中国一词不是同一个地理概念,但其意义十分重大。同时铭文述及周初重要史事,与成周(洛邑)兴建有关,对研究古代历史文化与河南地方史、城市建设史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基于以上重要内容,先生在1998年到新落成的宝鸡青铜器博物馆参观时,当讲解员介绍何尊为“镇馆之宝”之际,先生当即指出:“它应是镇国之宝,不仅仅是你们的镇馆之宝。”就因先生的这句话,我们后来才理直气壮地向观众介绍何尊为“镇国之宝”。
……
2004年9月17日,我因事去上海,下车后就直奔上博,给马先生送了一套宝鸡新出土文物的拓片资料,这是先生一生最喜欢的礼品,也是他进行研究的基本资料。并向先生说:“周公庙西周陵墓挖掘即将展开,到时,我们还要请先生去宝鸡,那个陵墓群肯定要出一些好东西。”……没想到这次谈话竟成了我同先生的最后诀别,分别仅仅10天,我就收到了先生去世的消息。世事纷繁,老天不公啊!先生执著的科学精神,高尚的道德情操,为国家和民族文物事业无私奉献、奋斗终生的高风亮节,如同他终生痴迷的商彝周鼎,万世长存。 (作 者: 段德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