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牛”不是牛,是我的一只宠物狗。我家“奶牛”已经十八九岁了,以狗是人的平均寿命的七分之一来合算,它算得上是个长寿佬,便想一个一百二三十岁的人在这世界上一定是受人尊重的。
奶牛不是什么名犬,只是一只普通的柴犬,身上的毛色黑白分别,便极似了我常打交道的墨与纸。黑白两个世界,这是我喜欢的颜色。奶牛到我家是个意外。但它与我一起度过了那一年的大地震。汶川地震时,西安也是天摇地动的。当时,我带着它寄住在长安大学的一间一楼的教工宿舍里。因了余震,连续几个晚上,人们都不能入睡,奶牛陪着我在院子里坐,在路牙上走,如影随形,须臾都不离开。我们应该是生死之交。
上周它开始便血,但那几天它吃喝正常,也很欢实。照例吃过饭,会绕着我的书案一摇一摆地踱步,不时还会钻到书房避静的角落里,闷着头,好像沉思着的哲学家,或许它在琢磨着它这一生的幸福指数,也未可知……然而仅仅两天后,它站起来有困难了,走了几步,就瘫了下来。再努力地爬起来,走几步,又瘫下去。这样顽强地站起又爬下。如此往复。夜里,它会呻吟,那不像是以前的晚上做梦。往日,它的梦中的叫声和平常叫得一样,“旺旺,旺”,但似乎是非常遥远的,因为声音低沉,隐约……这个叫声,很凄厉,尖细,像小孩子哭泣的节奏,听到这声音,谁都会生出怜悯……终,它不能进食了,第一天,滴水不进。它平时喜欢吃的,我全都给弄好了,弄碎了的煮鸡蛋,猪肝碎片,火腿碎片……哦,煮红薯,以往每一天都要吃一小截的,可它一口也不吃。第二天早上,它再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了,没力气了。我喂它水,倒是吧唧吧唧地舔进去一杯水,剩下一点点,不喝了。我抱它到阳台上,尿了,就呻唤我,帮它擦抹干净,抱它到干干净净的衣服上,卧了,两个前爪爬下,支撑着一粒无力的头,闭了眼。我告诉它我出门了,它理也不理。下午我回来,它窝在盛食儿的碗边,我以为它要吃饭,就喂它,不吃,水也不喝。我知道,它的生命快到尽头了。
好几次,有朋友建议,别让它再受罪,到宠物医院打一针就是了。我早想过安乐死不能真正实行的根本原因是谁来决定死亡的执行。所以,我说,我不能。即使我不亲自动手,我也不能下这个指令。我一生曾作孽杀过两只鸡,每次都给鸡灌白酒,想那样鸡不会疼的。但每一次都看到了鸡的垂死挣扎,太惨不忍睹了。以后,我便不再杀鸡。我怎么能这样草率地去处理“奶牛”的性命呢。动念都是罪过。不要说我一直把它当孩子养,也不必说它带来多少温暖的故事,即使是这十八九载的陪伴,也是不能轻慢的呀。
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尊重别的生命就是对自己的尊重。我要为我家“奶牛”养老送终。去年最热的八月,它开始入驻万庐,与我相伴。我对它说,你十二岁的时候,得了大病。我请了农科院的副教授为你做手术,换了你一条命。
那是2012年的八月二日,我单位还有重要的事情等我去处理,但我先把它送到宠物医院来救治。我对着可怜兮兮的它说,奶牛,你记住,生命在于坚持,挺住就是一切。那天手术很顺利,打麻醉针,它竟连叫一声都沒有。所以,我断定,狗是懂人话的。狗只是不会说人话而已,它说话用的是动作,是眼神儿,是发脾气时的怒嚎和得意时的摇尾巴,亲昵,甚至舔舔你。我每一次与它告别,它那凄迷的眼神都会告诉我它的不舍。奶牛这次来,和以往最大的不同是,它老了。老了,像老人一样,它见人不再叫了,旁若无人地绕着书房的大案一圏一圈地踱着碎步,它的爪痕总是把木地板踩出无数个油腻腻的花斑,我每一天都得拖上几次。我对奶牛说,上次我救你,我让你坚持,“生命在于坚持,挺住就是一切”。
这次,我还是这句老话,你能坚持生,我就不让你死。你今生遇着我,是你上辈子积的缘。我会陪你直到你的终老。万一哪天你真的走不动了,我也不会主动赐予你死,我等你自然寿终。我对一苗花一枚树苗都是怜惜的。我在文章里宣称,我是植物伦理的首倡者。植物伦理就是反对过度修剪、砍伐和大树移栽,因为这些逆天的行径是反自然的。院子里我最喜爱的海棠花,被花工过分修剪,非但不开花,过了一段时间都枯死了。木槿花也被剪得多年连一朵花都不开,因为能开花的枝条都被剪去。我曾和这位花工吵过,但这个社会很有意思,权力是最高的能力。我没有挽救一朵花的能力的原因是我没有权力。但对于“奶牛”,我可以说了算,我接它到书房里,我有善待一只狗的权力,我也有尊重一只狗的生命的权力。
奶牛真的“牛”。它不吃东西已经三天了。我出门办事,给它喂点水,让它在阳台上卧。我进门却是见他卧在了卫生间。它怎么站起,怎么走的那平时常常走的那一段距离。它是不能动了,爬不起来了,站不稳身子了呀!晚上,我想它一定很饿,便把碗里的食物倒掉,冲洗干净,加了点纯牛奶,它总算是喝了几口有点营养的。这一夜,它没有呻吟,那怕是细微的都没有,也没有梦中的那种叫唤。它一定是在梦中遨游去了。
当年我给学生讲老外回答“How many peopIe are there in your famiIy?(你家有几口人呀?)"这个问题时,是把狗狗也算在内的。在西方文化中,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中国成语“爱屋及乌”,西谚是“Love me,love my dog.(爱我,也爱我的狗)"。说你夺魁,叫“top dog",说你是幸运儿,叫“a Ⅰucky dog",说你工作卖力,“You worked Ⅰike a dog”。以往,旧观念里存在着对狗的偏见,所以,起先我对这些是不能接受的。后来我养了狗,养了这只叫“奶牛”的狗,我也成了奶牛爸爸,就一来二去地习惯了。好长时间里,如果不看到我的奶牛,就像想念着一个自己的孩子,会不习惯的。
“ 奇迹”会出现的。第四天,我给奶牛打扫干净,喂了点水。它竟然能吃饭了。我把几片猪肝撕得细碎,再加上一块饼干沫沫,拌匀。它吃了,吃得干净。它鼓起劲儿,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屋里,窝在卫生间的门口,卧了。那一粒打蔫了的脑袋垂下去,又扬起来,和前一天比,精神了许多。下午,文学圈的几个朋友来万庐,他们都与我一起分享着奶牛顽强的生命故事,作家王锋还作文发在微信群里,我觉得奶牛是幸运的。同时,我也担心这是不是也和人一样,回光返照。我的心总悬着。
珍惜生命是一个永久的话题。几十年前,我在中学任教,我是这样对孩子们讲的。我说,一个精子遇到一个卵子那绝对是一种偶然,这颗精子是战胜成千上万个精子才成功地与每月只有一个卵子相遇,这不是幸运是什么?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期间老娘若吃错一粒药,或有一丝一毫的不慎,可能都影响到你的存在,你的健康,不是么?人之初,在成长的时候,要大人们操多少心受多少累才能长成一个高高大大的你,或是婷婷玉立的你呀?你有什么理由不爱自己的生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因乌及屋,爱屋及乌,人与万物之间有着天然的共命关系。一个高尚高贵的人,一定不光是尊重个体自己的生命,更会延伸到自然生命。爱花爱草爱动物爱自然,先从尊重生命开始!
据说,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狗已经陪伴人类五万多年了。甚至有科学家从遗传学的角度论证称,可能早在距今10万年前,狗就已被人类驯化。甚至认为狗是人类最出色、最完美的战利品。狗于人而言,是伙伴,是忠诚的朋友。选择狗狗做宠物,是人类的智慧。心理学家说,狗的智商相当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这个判断是不错的。
奶牛那一年做过手术的第二天,我躺在沙发上照看它,它竟起身带我到卧室,看着我躺在床它才卧下,这叫懂事。这是许多粗心的人都做不来的。另有一次,电梯里一个拾荒者背了一捆废纸壳子占了我的空间不知道让一让,奶牛竟然噙了那人的裤角提醒那个人。我想,狗的这个思维不是直的,是拐了弯的。这世上有多少人脑子不知道拐弯呀。十八九年了,它带给人的不光是养它的麻烦,还有温暖与快乐。更多的是,在它生命的最末阶段,它给我以启迪。由动物及于人,它让我深感到一个晚境老人的无力无助无奈。善待老人,不只是子女的事情,也应该是文明社会的责任。
“奶牛”第五天不吃东西了,只喝了点水,我在水里加了点奶。奶牛到晚上十点钟,叫声凄厉,一声声尖锐,喘着粗气。我和它再次谈了话。我让它放心地去托生吧,说不了你的下辈子与我还会有缘相遇。它竟安静了下来,最后安安静静地睡去。这已是第六天的早晨,六点多,它大声地尖锐的叫过几声后,长长地哀叹着,显然力气弱了。新的一天来了,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奶牛又坚持了一天。
第八天,它早上还是喝了半杯掺了水的牛奶。这天晚上,它抬不起头了。第九天,第十天,它停止了呼吸。它竟然坚持了十天!
齐物论是庄周的重要思想,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平的端始。如果说生命是平等的,那么生命的万类都值得尊重,何况我“奶牛”乎?
如何安葬我的奶牛,我费了踟蹰。早托朋友做了一个白色的棺材,我们把奶牛洗干净,修剪了长得老长的脚趾甲,放在棺材里,驱车上了白鹿原。本来是要与这顶棺材一起下葬的。但据说狗是土命,入土为上,最终我们放弃了用棺材入殓的计划。狗在古代中国,属“六畜”之一,多数情形下,称呼它为犬,甚至说“黑狗白头,长耳卷尾,龙也。”(《白泽图》)但在我们文化里,长时间对狗的评价都是负面的,贬损的,要为狗正名,好像不容易。但我有我的想法,我要用行动表示对一只狗的尊重。
朋友与我先到白鹿仓,我们在一家商铺里买了一条方格子羊毛围巾,把它轻轻地裹好,再踅摸一片僻静的,长满洋槐树的山坡地。我们用军工铲子开了一个土坑,我一边呼唤着它的名字一边轻轻地抱起了它。我抱它时,就像抱了一个早夭的婴孩,轻轻地,轻轻地把它置于坑中。我早就准备好了有这么一天的。但这一天一旦来临,还是有些不舍。我们一铲一铲地给它盖上泥土,然后拍磁实了,拍了照片,才驱车离开。
坐在车上,有一只锦鸡飞过。还有一对黄色的小蝴蝶亲昵地也在空中舞过。这是冬天啊,怎么有蝴蝶翻飞,是奶牛的魂灵吧。冬天的太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