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银虎)
围棋,我会下。但杀败我的棋手多,被我杀败的棋手少。不过,所有杀败我的棋手,我都见证过他们被打败,且比赛全是我积极主动义务组织的。我不像那孟获,一次次打不过人家诸葛亮率领的蜀军,偏还要一次次重整旗鼓屡败屡战,直至被七纵七擒,方才垂头丧气彻底服气。我学的是孙悟空,打不过对手就另请高明,直至取得令人满意结果,成就自己的事业。
初学棋,两室友杀得难解难分
忙指点,二师父拼个你死我活
学会下围棋,是大学最后一年。时值1989年春夏之交,社会动荡,班上同学临近毕业大都人心惶惶,只有个别人心如静水埋首书斋研古经。其余人,有的忙着找关系寻门路总想分配到好单位,有的醉于谈情说爱定终身,有的趁机游山玩水走四方,还有的吆五喝六聚在一起喝酒打牌。
上午,人去楼空的宿舍里常常就留下我和蒲城县的徐洪新。徐洪新是个先声夺人之主,好为人师,总以为别人啥也不懂,凡事都要讲解几句。戴副金丝大眼镜,着一身蓝西服套装,蹬一双锃亮的棕色皮鞋。提前到班辅导员处报了到,可能做了一番施政演说,被内定为班长。我拜见班辅导时,班辅导夸我的高考作文写得好,我这才知道高考卷子班辅导看到了。他问我中学时当过啥干部,我说副团支书。他问我敢当团支书吗?我说:“敢!一定要干好,也一定能干好!”他说:“好,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
班辅导在班上第一次点名,点到徐洪新时,他咚地一声站起来,前鞠一躬,又后转身鞠一躬。其世故之态,全班同学为之哗然,真是没有想到,一般人也做不到。我们二人同处一宿舍,大一时为班里搭档,他为班长,我为团支书,把班上的文娱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后来渭南一帮擅于歌舞运动的同学占了上风,把我们挤下台,我俩便任由他们作为,教室图书馆读书之余,躲进宿舍,展开棋枰,厮杀一番。
那棋枰和黑白棋子都是塑料的,是徐洪新借富平县物理系李友盈的。李友盈身材中等,面庞清秀,却是个络腮胡。每天虽然刮得勤,怎奈嘴周、下巴核上黑茬照样明显。和徐洪新初下棋当然是小儿科,略懂什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开始就角力对攻,常常从角杀起,两三子一拐,直至对角,在棋枰中间对角线位置弯弯曲曲垒砌起一道防线来,宛若棋枰长城。第二阶段就是先手一方在对方防线腰部,找几处破绽,分别斩断、左冲右突。若能打出一片根据地求得活命,便是成功。最后阶段是争官子。初扭羊角直到死,一盘棋输赢即定。后来水平就同步提高。一方提前布子设救,另一方随机应变有针对性地着子拦截。常常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李友盈看我俩兴趣大,就索性将棋盘棋子赠送给了徐洪新,并在徐洪新多次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予以关键指点,使之反败为胜。这令我很恼火,也很着急。听说同级物理系的乡党管佳和也会下围棋,我就特邀他来指点我和徐洪新对弈。管佳和肤色黑而身材高,眼睛小而头发长,一看就是个讲究衣着、风流倜傥之人。经他一指点,我的胜率大增,兴趣大增。真心感谢他的话,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并不重复。他也深受感动,当即回到自己住处,拿来一本《围棋入门》赠送给我。看了书,我才知围棋竟有32法,并各有定名,什么打、捺、挟、拶、扑、持、征,什么立、飞、行、冲、刺、尖、顶,什么粘、点、断、劫、绰、约、松,还有什么札、觑、门、聚、跷、勒、杀、盘、薛。有了理论指导,我的棋力有了质的飞跃。徐洪新只是翻了一下入门书,登时显得和我差距很大。
我洋洋得意,徐洪新沉默不语。我原以为他服了,没想到他请李友盈和我直接搏杀。李友盈也心痒难忍,一直没有露一手的机会,这次逮住机会,当即抹袖解扣,赤膊上阵,将我杀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每输一场,徐洪新就在边嘿嘿嘿笑一阵,那坏笑之声特别刺我的耳。
比赛之余,宿舍里只留下我二人时,我站在架子床间过道上,指着躺在床上、双手垫头枕被子、大腿翘在二腿上的徐洪新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也是有师傅的人,我叫我师傅来收拾你师傅!”
徐洪新竟嘴唇上翘,左手一摆,不屑一顾:“你师傅他棋不行,他下不过我乡党李友盈!”
我回击道:“你师父他不像我乡党有理论功底,你看人家把围棋入门都给我了,人家早入门了!”
那徐洪新有次竟当着我师傅的面挑拨:“管佳和,我怕你下不过李友盈吧?人家是准备考段位之人啊!”
我师傅涵养自然也不够深,竟当即头往左上扬了下,毫不示弱地笑着说:“他的棋力不行,招不住我几下!不信你问他敢上吗?!”
此话迅速传到李友盈耳里,他也忍不住了,当即反唇相讥:“他是个吹山,棋力并不咋的,你们别信他的话!若不信我的话,我可以和他战几盘!”
经过我俩一番撺掇,两位师傅终于同意直接较量了。
这天上午,天气不阴不阳,温度不热不凉。宿舍里围满了风闻比赛干脆放弃外出专门前来观战的同学。真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富平、蒲城的同学都说李友盈会赢,合阳、韩城的都说管佳和能胜。棋赛尚未开始,观众先形成两种倾向性意见,进而形成两股地域性势力,互不相让,个别情绪激动的同学竟因此争得脸红脖子粗。
赛场就在我们宿舍窗台边,两边是双层架子床,中间安放着一张红条桌,桌上平铺着塑料棋盘。管佳和竟然上了发油,头发显得黑亮黑亮的。他拿来了自己的玻璃棋子,下起来砰然作响。我住西边,就拉乡党管佳和坐在了这边。李友盈的胡须刮得比往日更净,还换了新衣,是一件麻麻色格子呢西服。天气这时有些热,他顺手脱了西服,就势坐在了徐洪新的东边床沿。围观同学鸦雀无声,定睛观看。多数同学并不懂围棋,只是特别关注比赛结果。
第一盘,管佳和抓了把单数棋子,执黑先下。双方你来我往,下得飞快。下完一数棋子,管佳和胜二又三分之一子。管佳和紧绷的脸登时放松舒缓了下来,而李友盈的面色则黑中透红。
第二盘,李友盈占得先手,到处占角压边,先入为主。少时完棋,经盘点,李友盈长了三又四分之一子,长出一口气,黑脸变白,抬头环视了一番,似乎在给他的支持者以暗示。管佳和脸上的汗珠登时渗了出来,连忙将汗衫上的纽扣又往下解开了一个。
旁边看的人议论纷纷:“真是旗鼓相当!谁先谁赢,谁后谁输!就看这第三局,谁能获胜!”
下第三盘时,管佳和又得先机,执黑先着,这回明显谨慎了许多。李友盈也有了思想负担,说天热气闷的,让把宿舍门打开通个风。有人照办了,人群中间也闪开了一个缝隙。管佳和眉目间的笑意逐渐隐隐显露,李友盈的应着变得越来越慢,最终李友盈中盘投子认输,转身离去。管佳和被大家簇拥着到商店里去买瓜子、糖和汽水。
后来,李友盈和管佳和私下还比赛过几次,李友盈输少赢多,挽回了些许面子,但终究没有那次公开比赛取胜更令人光彩。再后来,我们就毕业了,那年全国应届毕业生的政策是一律下基层,我就被分配到家乡的百良中学里当老师。同时分配来的竟有9人之多,大家你争我创,比学赶帮,学校里一时一派新气象。
回归古有莘国,合阳境内无对手
瞻拜圣寿寺塔,百良中学挫锐气
1990年暑假,在“古有莘国”的合阳县城文化街上邂逅管佳和,提起昔日辉煌事,他欣然慨叹道:“回到咱合阳,竟然遇不到围棋对手啊!遇到的全是赌场高手,如今输得一塌糊涂,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原来他被分配到坊镇职业中学教书后,因生源短缺,经常闲着无事,与一帮青年教师整天钻进校园西北角一男同事房间,打麻将、码花花牌、扯金花,赌得天昏地暗。到该校之前,有个男青年教师扯金花时“黑得残”。自从他到了该校,从不服输的他比那人“黑得更残”,结果当然是输得更惨,直至媳妇离婚,他也未收手,继续捞着,边捞边输。
我说:“我们学校有几个同事会下围棋,有两个陕西师大毕业的经常在一起切磋,下得特好,我根本下不过。你走,跟我到百良中学去,把那两个教育一下,顺便也给咱们母校争下光。”
管佳和怅然若失,仰天慨叹:“我输得身无分文,连搭车的路费也没有啊,还去参加什么下棋比赛?!”
我看他面露难色,急忙打包票保证道:“你放心,来回路费我管,管吃管住,你现在也没事,走吧走吧!”
管佳和笑了:“我本不想去,鉴于你执意邀请,走就走吧,权当给你挣个面子!”他左手将额前头发往上一捋,右臂往北一挥道:“走!”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感动得我热血沸腾,差点热泪盈眶。
百良镇是个古镇,居合阳县东北角,处黄河西岸、五里坡东,北接韩城,南北各一条深沟横向阻隔,地形西高东低,状如半岛。百良中学位居百良街道北端,校园正中巍然屹立着一座13层31.73米高的唐代砖塔。那两个整天聚在一起鏖战的陕师大毕业教师就住在唐塔下不远处。
见到他俩时,二人正战在一起。两人和我同龄皆属马,高中时是我同学,现在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邋里邋遢的叫成新建,衣着讲究的叫王小斌,两人呆在一起,直显得高矮黑白亲丑分明,适于说相声。双方略事寒暄,即行开战。那棋盘棋子据说是奖品。王小斌竟先迎战,我心内略有不乐,心想:何苦自认倒霉,甘受败绩!没想到,王小斌竟然击败了我师傅!我看师傅管佳和脸色依旧,知道师傅倒不在意,便促促成新建应战。又一个没想到:第一局,师傅的一条大龙被揪住,最终只剩一口气断了活路,师傅中盘弃子认输。第二局,勉强下到最后,还是师傅惨败。
败后,管佳和坐在椅子上连喝两杯刚才没顾上喝的茶水,徐徐感叹一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要落后。你们天天在一起切磋,棋力同长。我久不摸棋,功夫大废了!”说完,出门远远对着寿圣寺塔拜了拜,无心游览校园,不愿一起吃顿饭,直接选择开溜。我自然送到了班车上,买了车票,塞给他一盒烟。挥手目送他离去后,急忙返回学校。那二人见到我,哈哈大笑。王小斌说:“我还以为你请来多高的一个高手,其实连我也下不过!”成新建说:“我上学时在陕西师大的一次围棋比赛中获得过第八名呢!”言外之意很明显,我师傅无名啊!我也无奈啊,师傅不争气,徒弟脸无光?!后来随着坊镇职业中学撤往县城,我和管佳和失去了联系。成新建从此成了我心目中围棋高手的代名词。
进军县城,马失前蹄遇敌手
挑战渭南,兵败方知天外天
三年后,我弃教从政调到了县城,和成新建还常联系。
同一单元楼上有个天生赌才刘伏蒙,下象棋,打麻将,捉麻子,无往不胜,还会下围棋。那棋盘棋子是石头的。我和他战了几番,屡有败绩,遂又生了叫成新建教育他的心。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日成新建到县城来找我,我便拉上他去见刘伏蒙。刘伏蒙却叫了个小伙,并让小伙先上。结果成新建两条大龙疲于奔命,最终被围堵而死,彻底败北。和刘伏蒙对弈,又连败两局。成新建说他要去黄龙跑妻子调动事,心绪不宁,竞技状态不佳,怏怏而去。
我问那小伙情况,刘伏蒙傲气十足地告诉我:“这是目前合阳县唯一的围棋国手,有段位,一段!听你吹过你同学曾在西安高校比赛中获得过名次,我不敢大意,才叫了国手来。”我似有所悟,每一次比赛的胜利者,无不是重视比赛的人!
后来听成新建说,他那次比赛后到了黄龙县城,顺利找到那个有实权而热心的乡党,办对了妻子的调动事。几年后,成新建招聘到渭南市瑞泉中学去了,先带去了妻子,后带去了老父亲,从此不常回家乡了。偶尔见个面,也不再提下围棋事了。
人生万变皆有因,世事如棋局局新。一晃二十年过去,后来听知情人说,刘伏蒙在合阳找不下对手,就常常去渭南、西安寻找战场,结果在渭南一次投入大赌注的较量中惨败,彻底认输,从此蛰居合阳,苦苦修炼。前年,我到刘伏蒙单位,看到他迷着打游戏,许多项都取得了很高的级别。我为之震惊:好精力旺盛之人!其笔记本扉页竟抄录着采芹生《行棋》诗:
烂柯一梦欲何求,凌厉行棋落子柔。
枰上无言驱虎豹,胸中有计走貔貅。
倚天自视枭雄首,落地多为壮士头。
对弈诸般如世事,心闲气定是良谋。
回想30年3场比赛,我亦多感慨:
一场比赛几春秋,当年才俊白了头。
人上有人天外天,如今何人搏激流?
王银虎,陕西合阳人,1989年大学中文系毕业,从教3年,从政4年后从警至今,现为合阳公安文联主席,在报刊网络发表作品200余篇,2016年与兄弟五人合著散文集《扯片阳光给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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