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锤定音 张风英画作
樱桃花开
文/芦芙荭
儿子打电话说周末要回来,男人犹豫了一下,说,女朋友也带回来吗?
儿子在电话里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到底是干什么工作,儿子没说,他也就没问。本来他是想让儿子回麻城找份事干的,在家里吃住,不用操心买房,又有个照应,压力小些。儿子不愿意,他宁肯在省城住着租来的十来平米的房子,也不愿回麻城,他明白儿子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强。儿子谈过几个女朋友,谈了吹,吹了谈。一个月前,儿子在电话里说,又谈了个女朋友,想带回家来让他们看看。
儿子要带女友回家,这多少让男人有些高兴。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又把院子打扫了一遍。之后,他把女人从床上抱起来放到沙发上,等他把床上的床单被罩都换了后,准备把女人抱回床上去时,他突然发现,女人的身子连那窄窄的沙发都填不满了。他伸手去抱她,感觉抱的不是人,而是一床厚重的被子。
男人用热水给女人擦洗完身子,又给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开始给她洗头。他把洗头水放在床边的地上,再将女人的身子横在床上,女人的头搭在床沿上时,那头乌发像一条瀑布扑了下来。真是奇怪,女人在床上躺了六年了,身子一天天的消瘦,而头发却是越长越浓密。男人几次都想将女人的头发剪短,这样好收拾些,可女人不愿意。不愿意就只好留着,在女人身上,也只有这头乌发还年轻,还健康了。
男人一边给女人洗头发,一边说,今天你可得乖一点,别闹腾了,儿子一会就回来,他还把女朋友也带回来见你,让你把关呢。你得有个当妈的样子。
女人听了这话,哇哇了几声,她抬起左手摸了一下她的眉毛。
女人得病的头一年,躺在床上还能说些话,虽然吐字不太利落清楚,男人还是能知道她说话的意思。这两年,女人的语言功能是越来越差了,她所有想表达的意思从她嘴里出来,都是啊、哇几个音。男人只能根据口型,加之那只能动的手比划,去推断和猜测。
男人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她是想让男人给她画个妆再把眉也画画。
洗完头,男人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女人以前用过的化妆盒,可那些东西都不能用了,但他还是装模做样地在女人的脸上鼓捣了一阵子,末了,他还退后一步,歪着脑袋故意对着女人的脸左看右看的,说,真好看。女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男人走到窗前,他想拉开窗帘打开窗子让屋子透透气,手刚碰上窗帘,又索了回来。
儿子进院子时,麻城电讯大楼的报时大钟正在报时,是上午10点。
那时,男人正在灶房里择菜洗菜。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贴着地皮越来越近,就从灶房出来,儿子一只手拉着拉杆箱,一只手拉着一个女孩走进了院子。女孩穿着短裙,露着一双修长的腿。
男人的手湿淋淋的,还有水从指尖往下滴。他抬了抬手,说,电壶里有热水,赶快去洗洗吧。说完,男人回身又进了灶房。男人刚才见到女孩的一瞬间,意识竟有些恍惚,还有些莫名的紧张。这女孩的长相和神态竟然如此的像年轻时的女人。
简单洗了一下,儿子就拉着女孩进了女人的房间。
儿子带着女朋友回来,女人显得异常高兴。她好像是一片枯了的树叶又吸足了水分。她拉着女孩的手,呜里哇啦地说话,为了把话说明白些,她的面目都变得有些狰狞,却没有一句让人能听得清楚。女孩有点紧张,那只手就像只被老鹰抓住的小鸟。一次次想挣脱出来。
儿子明白女人这是高兴,但女人的高兴表达出来却让人觉得害怕。儿子心里有些酸楚,有种说不出的无奈。女人以前是多么活力四射的一个人呀。她戏唱得好,歌也唱得好。还能跳舞。记得没得病之前,儿子每次和父母回老家吃樱桃时,女人都会站在樱桃树下唱那首《樱桃好吃树难栽》:
樱桃好吃树难栽
有了那些心思
妺妺呀,我口难开
山沟沟 山洼洼 金针针菜
单为眊你妺妺呀
磨烂我一双鞋
那时候,儿子觉得女人是她的骄傲,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竟然像个小姑娘似的,在樱桃树下摆出各种迷人姿势,扭捏着腰肢,让男人给她拍照。特别是她爬在樱桃树上用嘴吃樱桃的那张照片,一粒红樱桃,一张朱唇,男人给起了个名字:樱桃小口。
女人病后,有好长时间,儿子都不再去看那些照片。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现在简直就像是盗版,和照片上的人判若两人。
儿子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换下了女孩的手。当女人把他的手抓住的时候,他心里一紧。女人的手已成了一把骨头了。
女孩有了一种解放的感觉,却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一团阳光扑了进来,随之,哇地一声,女人哭叫了起来。
儿子和女孩都吓了一跳。
儿子回过头,看着窗外时,心里一紧。这时,在灶房做饭的男人,已跑进屋里急忙地拉上了窗帘。窗帘拉上时,把阳光关在了外面。鸟的叫声却关不住,从窗帘的缝隙里传进来。
屋子里当时就暗了下来。
儿子看了男人一眼,张了张嘴想问男人,窗外那棵樱桃树呢,终究没说出来。
开饭之前,自然是要先让女人填饱肚子,这样,他们才能坐下来吃顿安生饭。
男人将一块锅盔馍用刀一点一点地刮下来,刮成细末,刮了足足半老碗,将一盒牛奶倒进锅里,把切碎的青菜和馍一块放进锅里煮。
儿子进来,看见男人正往锅里打鸡蛋花,那细细索索的鸡蛋花黄白相间,在锅里欢快地翻腾着,像是节日欢庆时舞动的彩绸。就说,弄那么多,我妈吃得了吗?
男人说,别看这么多,真真能吃进她嘴里的也就三分之一,其余的全都洒到围兜上了。没办法,你妈现在吞咽功能也出现问题了。
儿子抬头看男人,才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白了一半。胡子也许早上刮过,但刮得匆忙而潦草。只是走了个过场,好多地方没有刮净,支棱在下巴上。身上的衣服虽然洗过,但皱皱巴巴,半边衣领还窝在脖子上。儿子想伸手去给男人把那衣领伸直,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他弯下身子从地上揽了一把柴塞进灶洞里,一股黑烟从灶洞里扑了出来。
男人回过头向门外看了一眼,今天的阳光真好,儿子的女朋友搬了只凳子,坐在一片阳光里,怀里抱了一堆零食,一点一点地往嘴里喂。她似乎忘记了刚才的惊吓。花猫卧在她的脚边,抬头望着她,她赶紧把手里的面包掰了一块去喂,花猫用鼻子嗅了嗅,拧过头弓起身,窜进花坛里去了。男人养了好多花,女人喜欢花,那时,他们一起栽花,一起给花施肥浇水,一到春天,院子花香扑鼻,蝶飞蜂舞。可眼下,那些花草也像男人的日子一样有些零乱。花养得再好又有谁欣赏呢。
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爱这么吃零食呢?也许是嫌弃男人做的饭不好吃或是不卫生。记得有一次,儿子也带回个女孩,也是这样,一到吃饭时间就打开零食咯吧咯吧地吃。等到吃饭时,只是象征性地夹两筷子。那一次,男人也是提前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和单子都是换了新的,那女孩竟然在网上偷偷订好了酒店,说什么也不在家住。为这事还和儿子闹了不少别扭,两人最终分了手。女孩的嫌弃,男人心里有些不快,要是女人不病,不躺在床上,何至如此。女人喜欢干净,人又勤快。屋子里总是打扫得清清亮亮的。
唉,现在的孩子生活条件好了,也是娇养坏了。
男人想,当初,他们那有哪么多的讲究。
那时候,男人和女人都在剧团上班。剧团常常要下乡去演出。一个乡接一个乡,很受老百姓欢迎。有时候,一出去就是成月日子。那时候的人没有现在娇气。每到一个地方,基本上都是睡学校的大教室。用幕布把教室一分为二隔开,团里的女人们睡里边,男人们则睡外边。没有床,地上铺一层麦草,麦草白天在太阳底下晒过,热烘烘的还存留太阳的味道。被子往上一铺倒也挺不错。
一块幕布,这边睡着男人们,那边睡着女人们,自然是让人想入非非,自然是有好戏看。特别是挨着幕布两边,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地段。隔着一块幕布,女人们身上那淡淡的体香,那轻轻的鼻息声让人春心荡漾,让人心旌摇曳,让人心生幻想。好像那边是块神秘的花园,引得男人们的心蜜蜂似的弹着翅膀要往那边飞。当然,这也是块是非之地,弄不好就会出事。为这事,剧团团长也是挺操心的。也费了不少心思。结了婚的男女显然不合适,下乡时间长,都是干柴烈火。反倒是没结过婚的男女更让人放心。排来排去,就定在了男人和女人两个人身上。那时候,男人和女人还都是青瓜蛋子。男人老实,没有多少花花肠子,平时和剧团的女演员说句话都会脸红。女人呢,人长得漂亮,却很单纯。
再单纯和老实的人,管得了醒着的心,却是管不住睡着的胳膊腿的。睡梦中一个翻身,不是枝枝桠桠伸过去,就是藤藤蔓蔓绕过来。好像是章鱼的腿。年轻人睡觉本来就是恣意的,他们需要舒展自己的身体。有时候,他们在睡梦中也需要张扬一下,放飞一下。这是由不得人的事。
有天晚上,女人半夜醒来,感觉有些异样,睁开眼,她的腿上竟然多出了条腿,像枝出墙的红杏,千娇百媚似又不怀好意。轰地一声,好像有一团火烧到了脸上。她停顿了几秒,轻轻地把那条腿从她的腿上拿下来,再从幕布下送过去。一切都恢复原样了,她的心还砰砰直跳。她侧耳听了听,有轻轻的鼾声从幕布那边传来。
好在那个时候,其他人也都还在睡梦里。这件事就成了一个人的秘密。
可那件事之后,女人一见到男人,心就砰砰直跳,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男人见了女人似乎和以前也有些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一时也说不清,特别是男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是漂浮在一口深井上的雾气,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再下乡演出晚上睡觉时,女人就用两块砖将那中间隔开的幕布压住。布虽然压住了,可她的心思却像长了翅膀,常常就飞到幕布那边去。
直到男人和女人结婚后第二年夏天,有一次,他们去月河乡演出,两人坐在月河边,女人看着男人浸在水里的腿,突然说起那件事,男人看着宽而平静的河面,只是坏坏地笑。女人问,你坏笑什么?男人抓起一块石片向河中撇去,那石片像只鸟,贴着水面溅起一串串浪花向河对岸飞去。
屋里的烟渐渐散去,一股牛奶的香味慢慢弥散开来。
男人把女人的饭做在锅里后,就开始炒菜。
儿子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块腊肉送进嘴里,嚼了嚼,说,爸,没想到你现在做饭的手艺长进这么大。
男人看着儿子,笑了笑说,你不能一开始就惯着呀,他向门外努了努嘴,老吃零食。啥零食也没有饭有营养。
儿子说,她就那德性。
花坛里的猫大概是闻到了肉香,跑到灶房门口向里望了一眼,“喵”地叫了一声,长长伸了个懒腰,一纵身跳上了锅台。
儿子说,爸,窗外那棵樱桃树呢?上次我回家,那樱桃花都要开了,怎么就不见了,是你砍了吗?你为什么要砍呢。
男人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手里的锅铲在锅里弄出叮铃咣啷一片响。
屋里又传来女人的哭叫声。那没完没了的哭叫声,像一把锯钝,一下一下在儿子心上锯着,让儿子有种莫名的焦虑和恐惧,更让他有些揪心。儿子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了看男人,他希望男人能放下手中的铲子,去屋里安顿一下女人,让那哭声停顿下来。可男人继续炒菜,铲子在锅里碰得叮铃咣啷一片响,好像压根就没听见似的。
儿子转过身,想去屋里看看,他有些不忍心。
男人说,别管她,让她叫去,过一会儿就不叫了。
儿子心里有点怨恨男人,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病人呢?那么大的哭叫声怎么就能充耳不闻呢,怎么就无动于衷呢。
儿子说,爸,我妈一定很难受。
男人说,你平时没在家你不知道,她这是习惯性地叫,过一会就会叫一阵,从早到晚,天天如此。
儿子还想说点什么,还没说出口。也许是女人叫累了,果然那叫声就停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男人抬头望了儿子一眼,好像是在说,我没说假话吧。
男人其实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和儿子说说女人的后事。
比如,女人的寿衣寿鞋之类的东西是不是该着手准备了。选什么样的花色,是请人手工缝制还是去寿衣店去买成品。墓地虽然看了,也没最后确定,如此之类的事,还是早点准备的好。
女人刚开始得病时,男人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是得别的什么病,或许还没有这么让人担心和害怕。偏偏是脑梗。怎么就得了脑梗呢?看来女人真的是逃不脱命运的安排了。
脑梗是女人的家族病。这像是一个魔咒,他们家族谁也别想逃脱。
女人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是死于脑梗。
哥哥死时五十一岁,姐姐死时,只有四十九岁。
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这也成了女人的一块心病。那时候,女人一听身边的人谁得了脑梗,就莫名地紧张和害怕。她甚至说,她宁肯得癌症,也不愿意得脑梗。她说,如果她像她哥哥姐姐一样,将来也是死于脑梗,对他们家族的后辈不知会带来多大的压力。
女人得脑梗那年,是四十七岁。
当时,一听说是脑梗,男人的心里就咣当响了一声。命运的丧钟敲响了。
说实话,当时,男人还真有点想和命运抗争抗争的想法。他想打破这个魔咒。无论如何也得让女人比她哥哥和姐姐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一些,哪怕是一年呢。这六年,他四处求医,哪怕是上当受骗,他也不放过任何机会。他尽心尽意地照看女人,不能不说有部分原因他是想与命运抗衡。当女人在床上躺过了她姐姐死时的年龄,又挺过了她哥哥死时的年龄时,男人有种说不出的激动。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
女人已出现过几次危险了,而且相距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样的发病频率让他很害怕。
一周之前所那个晚上,男人做了个梦,梦见女人站在后院的那棵樱桃树下。树上的樱桃还是青的,有风吹来,那一嘟噜一嘟噜的青樱桃在树叶间摇曳着。女人一纵身爬到了树上,敏捷得像只猴子。她一点一点地扒开树叶,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她有些失望地坐在树杈上,伸手摘了一把青樱桃塞进嘴里,她嚼动着嘴,那青色的果汁顺着两个嘴角往下淌。像是两行泪那样往下淌。
男人说,再过几天樱桃就红了,怎么能吃没有熟的樱桃,你嘴咋这么馋呢?
女人说,等不了了,她要去看她哥哥姐姐去了。说着,女人伸手又摘了一把樱桃塞进了嘴里。男人伸手想把女人拽下树,或许再过十几二十天,樱桃就红了。可等他伸出手时,树上没见了女人的踪影。
五年前,也就是女人病后的第一年秋天,男人回乡下老家去找老中医抓草药,在地里顺手扯了棵樱桃树的苗子,回来后栽到了后院里。
女人喜欢吃樱桃,每年春天,樱桃上市时,她都要和男人回乡下老家去吃樱桃。老家的樱桃树是老品种,颗粒小,却很饱满,一粒一粒挂在树上,像玛瑙。他们就坐在树枝桠上吃,那种感觉真是没法形容。吃好了再摘一些回来分给邻居们。
没想到,那棵顺手被他扯回来的樱桃树,几年下来,恣意地生长,竟然长成了大树,开始开花结果了。有两股树枝,只要打开窗户,招摇的都能伸进屋里来。
男人知道,女人的世界现在就是这一扇窗了,就像一幅画,里面画着一棵樱桃树。这棵樱桃树就是女人的希望。
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幅画呀,樱桃树开花了,樱桃树的枝叶变绿了,樱桃树结果了。鸟飞来飞去,蜜蜂盈盈嗡嗡。可她呢,只能把那当成一幅画,一幅能动的画。
有一次,剧团又到乡下去演出。他们在演出的村子发现了两棵樱桃树。那时候,人很穷,可人穷树不穷。到了季节,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那两棵挂满红红樱桃的树就格外的醒目。
女人看着那满树的红樱桃两眼放光。要不是树下有人看着,女人真能扑上去摘那樱桃。
那时,剧团有规定,不管到哪里演出,任何人都不能动群众的一针一线。如有违犯直接开除。
那天晚上,男人偷偷跑到女人身边,说,想吃樱桃不?
女人说,有人看着。
男人说他有办法让她吃上。
女人说,你有什么办法?
男人说,你一会儿出去就偷偷守在那樱桃对的旁边。我已侦察好了,那户人家有一只老母猪下了一窝猪崽子,我去猪圈里抱一只猪崽往他屋后山上跑,那人一定以为是狼把他猪崽子叼跑了,就要追。这不就把他引开了。
女人被男人这个有些浪漫的计划吸引了。
可是,这个有趣的计划并没有实施,第二天一早,剧团因有紧急演出任务,提前离开了那个村子。
那天晚上,男人从梦中醒来,屋里一片安静,有风,把窗外的樱桃树吹得哗啦啦一片响。
然后,他听见那只花猫在院子叫了一声。
想到那个梦,男人心里有点害怕。女人真的要走了吗?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女人的卧室前听了听,屋里一片死寂。他从茶几前摸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却沒点着。他就那么静静地在那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嘴里拨下烟扔在茶几上,这才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男人叫了一声女人,伸手去摁墙壁上的开关。
床上的女人张着嘴,好像喉咙卡了什么东西。面如死灰,似乎没有了气息。
她是去看她哥哥姐姐了吗?
那一刻,男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或许女人只是一口啖卡住了,还能救得过来。前两次也是出现这种情况,男人最终把她抢救了过来。但这一次男人站在那里,双脚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他甚至连走上前去试试女人的鼻息的勇气都没有。也许这样,过去就过去了,没有痛苦,也不受罪。都解脱了。
这六年,他也是尽心尽力了。为了照顾女人,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服,学会了料理家务。他甚至学会了炒股。他把手里的闲钱放了一点到股市,他不图赚钱,他只是用这来消磨时间和转移视线。几支股票,都是几手几手地买,就像是他放在股市里的几只鸡,今天瘦了,明天肥了,一天的日子就过去了。可一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孤寂裹挟着空虚,像潮水一样向他袭来,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他并不老,身体总有潮起潮落的时候。他只能忍着熬着。邻居们这两年在夸他的时候,更多的是同情。有人劝他,还是找个帮手吧,儿子又不在身边,有个帮手洗洗涮涮,拖地做饭,日子就有了阳光雨露。有一次,一个邻居竟然带着一个女人到他家里来了。那个女人长得也算漂亮,男人出车祸死了,她也愿意帮男人一起来照看女人。可等女人看到那个女人时,她反应竟如此强烈,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除了歇斯底里地哭叫,甚至还想将一口唾沫要吐到那个女人的脸上,虽然那口唾沫并没有吐出去,更多的是吐在了自己身上,可那个女人最终还是走了,再也没来过。
他太累了,那是一种从里到外的累。这样的日子,没得个头,越走越黑,没一点光明,也没一点希望。女人如果这样静静地走了,没有人会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对他产生质疑。
男人走到墙边,轻轻摁了一下开关,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那是一种漫无边际的黑,黑得让人找不到出口,黑得让人无处可逃,黑得令人窒息。黑夜掩盖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了。男人从屋子里退出来,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长长舒了口气,好像要把心里的黑也一并吐出去似的。心里的黑吐出去,也许就亮堂了。他在门外坐了下来。
院子里有老鼠在跑动,吱吱地叫了几声。猫呢?那只猫这时跑到哪里去了?真是奇怪,只要院子里有老鼠时,总是没见猫。
女人是猫吗?真的走了,会不会想呢?
女人躺在床上,总归还能听见她的哭叫声。一旦真的两脚一伸走了,离开了他,这日子还是日子吗。男人有些矛盾,有些纠结。有几次,他差点就推开门要冲进屋去。可屋子里太黑了,黑得他迈不动脚。
透过窗户,远处城市的上空悬浮着暗红色的光团,黑暗和光明纠结在一起涌动着,似乎谁也逼退不了谁。这座城经了白天的喧嚣,终究还是累了,也进入了深眠。那隐隐传来的汽车的轰鸣声,倒像是它扯起的鼾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在睡梦中听到了一声哭叫,是女人的哭叫声吗?那叫声穿过漫无边际的黑暗似乎有些疲惫,有些虚弱,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男人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他竟然睡着了,他爬起身推开门冲到了女人床边。
这一次,男人真真切切地听见女人叫了一声。男人弯下身紧紧地抱住女人,好像他一松手,女人就真的走了一样。
哭了一会,男人感到心里突然轻松了,好像压在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被搬走了。
吃完午饭,儿子帮着洗碗。男人将洗衣机搬到院子。今天的太阳真好。男人把女人床上换下来的床单被罩都塞进了洗衣机。他本想把女人也抱出来放在躺椅上也让她晒晒太阳,看女孩坐在院子的太阳地里玩手机,就算了。
做完这一切,男人搬了只凳子坐在了院子里,儿子也搬了只凳子坐在院子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同时把目光落在了房顶上。之前,坐在这里能看见樱桃树的两根枝桠像两只手臂一样举在屋顶,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只鸟飞过来找不见那枝桠,只好落在房顶上。
女孩戴着耳机手里捧着手机,大概是在看一个视频,笑得咯咯咯的。
儿子说,要是樱桃树还在的话,树上的樱桃也快红了。我回来时,见街上都有卖樱桃的了。
男人说,想吃樱桃了,上街去买一点吧。
那樱桃树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你知道我妈是那么喜欢樱桃。你为什么要把樱桃树给给弄没了呢?
男人没有说话,儿子的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但心里还是有埋怨的。
樱桃真的是快熟了,即使是拉着窗帘,那一股一股樱桃的香味也从窗帘的缝隙中飘进来。那段时间,男人几乎不敢拉开窗帘,女人一看见樱桃树就闹个无休无止,没完没了。
那天,男人出门买菜回来,床上没见了女人,窗帘也脱落在了地上。男人吓了一跳,他叫了一声女人的名字,没有一点动静,倒是窗外那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树上的樱桃已开始变黄了,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男人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窗帘,却发现女人被裹在窗帘下面睡着了。男人把女人抱上床,赶紧挂上了窗帘。
那天下午,男人去邻居那借了一把电锯,他在樱桃树下站了好久。树顶上的樱桃或许是能晒上太阳的缘故,已开始红了,红得鲜艳欲滴。再过几天,那红就会把整个树燃烧起来。
男人伸手想摘几粒樱桃,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他狠了狠心,开动了电锯。上午的一幕让他有些后怕,让他心有余悸。
女人又开始哭闹了。
男人坐在那里没动。男人真的觉得有点累了,他只想坐在这里好好歇一下。
儿子起身跑回屋里,女人看见儿子,哭闹声更大了。儿子说,妈,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女人突然抓起床上的电视遥控器掷向了儿子,嘴里哇哇地叫了起来不让儿子靠近。儿子吓了一跳,却又有点手足无助,他不知女人为什么会对他这样。他说,妈,我是你的儿子。女人又抓起了一只药瓶掷向了他。那只药瓶在地上跳了两下,男人进屋时,那只药瓶呼呼隆隆正好滚到他的脚边。他弯下身捡起那只药瓶走到床边,他掀起女人身上的被子轻轻把手伸了进去,女人的哭叫声这才停了下来。
男人弯着腰时,身体松弛而疲惫。像一张年久失修的弓。
儿子突然有些心痛父亲了,面对这样一个不讲理的病人,他一天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晚饭后,男人对儿子说,他想出去办点事,让儿子照看一下女人。
儿子说,是出去喝酒吗?
男人笑了笑。
儿子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也解放解放,见见你的那些老朋友,找他们一块喝几杯去,但别喝多了。
儿子知道,父亲原来有一帮酒友,母亲没得病之前,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去和那帮朋友喝几杯。父亲曾经也是江湖中的人。那时候,剧团不景气,工资发不出,刚开始,父亲和剧团人一起弄了个龟兹队,整个麻城,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只要死了人,他们就去给人吹龟兹。那时候,母亲也跟着父亲一起,麻城那些死去的人,在他们吹吹打打中走得很热闹。后来,龟兹队多了,生意不行了,父亲又和朋友去省城蒸馒头卖,后来又去跑运输,再后来还去山西开过煤矿。虽然每一样事都不太成功,但这个家不缺吃不缺穿,日子总算还能过得去。
自从母亲得病后,父亲几乎就没有时间再出去和他那帮老朋友喝酒。母亲的病给父亲画地为牢,让他彻底困在了家里。只有他每次回家了父亲才有机会出去。
男人看了儿子一眼,心想,儿子真的大了,懂事了。
男人起身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点的衣服,还把那花白的头发用梳子梳了梳。他有些不放心儿子,女人病了后,都是他一个人照看。他担心儿子照看不好。他把女人要吃的药也都找出来,一粒一粒地数了,用纸包好,放在床头柜上。
儿子说,爸,有我呢,你放心去吧。
男人走出院子时,回头朝院子看了看,儿子提了只桶正站在院子的水龙头前接水,水流进桶里时发出隆隆的一片声响。
那个黄昏,男人就这样走出了院子。街道两旁的街灯已亮起来了。不远处的小超市门口摆着一张小方凳,几个人围着打扑克牌,还有一些人立在四周围观,吵吵嚷嚷的。男人站在那里伸着头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去。再往前,是个小饭馆,是卖刀削面的,几张桌子摆在了门口,几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摆着几盘凉菜,几只一次性杯子里面倒满了啤酒,有一只杯子上面的堆着一堆啤酒泡沫,仿佛杯子上开出的一朵白花。男人从桌边走过的一瞬间,神情有些恍惚,好像自己也坐在那桌边似的。
小饭馆的旁边是个小买部,男人走进小买部,买了一瓶半斤装的二锅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走上了街道。
男人手里拿着酒瓶一边走一边喝,他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他觉得在麻城他的那些朋友们已一个个失去,他现在除了女人,再也没有朋友了。他漫无目的地一边喝着酒一边往前走着。
后来,他就走到了一个花坛前,那里有一只长椅,他走过去在那里坐了下来。花坛的花开得正热闹。男人坐在长椅上,坐在了一片花丛中。面前的街道上,车一辆挨着一辆车开过去,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有一阵,街道上的车忽然就少了,就能看见街对面。对面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一个老人坐在马路牙子上,面前摆着一只竹笼,竹笼里是红红的樱桃。男人想站起身,他想穿过眼前的马路,却怎么也站不起身。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对着对面的街道唱道:
樱桃好吃树难栽
有了那些心思
哥哥呀,我口难开
山沟沟 山洼洼 金针针菜
单为眊你哥哥呀
磨烂我一双鞋
那天晚上,当儿子在花坛里找到男人时,他正对着空旷街道上唱着那首《樱桃好吃树难栽》,男人的声音有点沧桑。那时,正好有一辆车从街道开过,男人高高地举起手里的酒瓶,对着那辆车喊道:
朋友,干杯!
(原载《安徽文学》2021年第8期)